跳到主要內容區

大學與社區共構「地方學」 —以嘉義縣民雄鄉為例

發布日期 : 2024-05-23

本文原刊載於臺灣閱讀與出版第22期

管中祥   中正大學傳播系教授/重構大學路計畫主持人

你對「民雄」的印象是什麼?這是我在中正大學「民雄學・學民雄」第一堂課會問的問題,答案大多是:「鬼屋」、「鳳梨」跟「肉包」。

我到中正大學教書前只知道「民雄鬼屋」,除了鬼屋,我還知道民雄叫「打貓」,一方因為這名字很有趣,也因為我是高雄人,「打狗」、「打貓」就很自然地連上線了。「打貓」不僅是民雄的舊地名,也是近年來民雄的識別象徵,就連鄉公所也以「貓」作為民雄的在地意象。

根據在地文史工作的說法[1],「打猫(Tá-bâ)」是Dovoha由臺語音譯成「Tá-bâ」所對應的漢字「打猫」,而「猫(bâ)」這個字,最早的源頭,其實是17世紀荷治時期原住民族羅雅族的社名「Dovoha」的音譯,原意形容該部落為雄猛如烈風。荷蘭東印度公司的信件中就以「Dovoha」記載了位於現今民雄鄉所在的羅雅族部落向荷蘭人歸降一事,而後因陸續有其他部落的併入,而使Dovoha社日漸壯大起來。

民雄鄉志記載,清國佔據臺灣,漢人逐年大量入居,不少地區原住民遷徙至內山,不過,民雄多處仍有平埔族的聚落,與漢人為主的打貓街並立。民雄在清領初期隸屬諸羅縣,稱打貓莊,乾隆二十九年設打貓武安局,轄內有打貓東保、打貓南保、打貓北保。

不過,民雄的地名和讀音在日殖時期前後發 生了很大的變化,從1904年日本人所繪製的臺灣堡圖來看,「打猫(Tá-bâ)」變成了日本平假名的「ターニヤウ(Tānyau)」,此時臺語發音已經轉為打貓(Tá-niau)。1920年日本在臺灣施行地方制度改正,認為「打猫」一詞不雅,而從日語發音的打猫(Ta-byo)為發想,將之改作讀音近似的日本漢字「民雄(Tami-o)」,二戰結束後,國民政府沿用「民雄」的漢字,但改作華語讀音Min-hsiung,為現今名稱之由來。

民雄地名演變的歷程,也是民雄政權更迭的歷史,不同的社會群體與權力集團在不同的時期因著各樣的因素來到民雄,帶來多樣的生活方式與文化面貌,反應了臺灣歷史與群體的多樣組合。然而,即使民雄發展已有數百年的歷史,但在境內卻很少看見百年以上的建築。

1906 年發生震撼全臺,由於打貓境內的陳厝寮斷層、梅仔坑斷層錯動,造成芮氏規模7.1的梅山大地震,影響範圍以嘉義廳打貓附近為中心,北自北斗,南至嘉義、東自梅仔坑,西至新港,不僅是臺灣死亡總人數第四多的地震,打貓街上清領時期的民宅、學校與廟宇等建築幾乎全毀。

1945年的美軍轟炸則是另一場浩劫,當時民雄有彈藥庫、軍營,銜接南北的民雄火車站與省道,還有進行國際宣傳的民雄放送所,這些重要的公共設施成了美軍轟炸的目標,不僅民放送所彈痕纍纍,鄉民死傷慘重,不少日殖時期房舍也遭到毀壞。而到了1970年代,隨著城市發展,民雄的街道陸續拓寬,老宅因著城市的換新而消失。

1970年代,除了街區道路擴寬,頭橋與民雄工業區先後設立,也帶來巨大的改變,過去,民雄是農業大鄉,主要作物是稻米,甘蔗,也延伸發展出網絡密佈的糖鐵系統。工業區的成立吸引了外來人口,公寓型式的住宅出現,部分農地變成工廠及民宅,不少專職農夫轉業,或是農閒 時到工廠打工,成了「半農半工」的斜槓者,有些農田也逐漸從稻米、甘蔗,轉為栽種鳳梨、蕃茄等經濟作物。

1989年,中正大學成立,1992年嘉義大學師範學院遷至民雄,後與嘉義技術學院合併為嘉義大學設立教育學院,若加上吳鳳科大及大林鎮的南華大學,民雄學區有四所大學,帶來兩萬人口,為已逐漸工農並重的民雄帶來新的樣貌。

未來幾年,包括鐵路高架化、航太基地的設立、市政中心及傳統市場搬遷等大型公共建設將在民雄陸續展開,更多的開發,以及土地與房屋價格的上漲,不僅帶來更多的外來人口,也會帶動新的建設、新的規畫,民雄的地景、人口結構、社會關係亦會出現新的改變與衝擊。

靠近航太基地的省道旁有了新的建案,宣傳強調:「坐擁大嘉義、民雄最具前景的新政經中心」、「航太特區、中科院院區,聯手打造亞洲無人機產業基地」,這棟華廈「高」達15層,還有近300坪空中花園、視聽室、宴會廳。這樣的宣傳用語不僅在民雄相當罕見,文案中更強調帶來「城市新願景、新發展」、「民雄起飛」、

「民雄開始偉大」。

當建商喊出:「民雄開始偉大」,讓我們反覆思考:「過去的民雄不偉大嗎?」、「三百年歷史的民雄風華有多少人知道呢?這些歷史會不會因為『偉大』而消失?」、「快速發展下,未來的民雄會是什麼模樣?」、「即將『起飛』的偉大民雄能否建立在深厚的文化基礎上?」面臨快速的發展與衝擊,身為民雄在地成員的中正大學師生該如何和鄉民共同面對這些改變?而大學又可以帶著與在地疏離的學生一起做什麼?

中正大學的「重構大學路:認識、認同與共同行動計畫」原為教育部的大學社會責任計畫,命名的起始是因為大學進入在地,帶來新的景象,也造成新的問題,而「大學路」的命名也反應出以大學為中心的城市設計,「重構大學路」盼能反思「大學路」上的種種現象,以及大學與社區之間關係。而副標稱為「認識、認同與共同行動」,則是對計畫執行想像的進程。大學師生 若要善盡對社區的社會責任,須先認識在地,因此,我們強調基礎的文史認識及社會調查,認識之後,才能「認同」,大學師生或在地鄉民皆主體,相互合作、「共同行動」。

「民雄學・學民雄」是因應計畫執行開設的一堂課,雖然計畫團隊過去對民雄有些許的觀察與了解,也作過一些基礎的訪談,但從沒開過相 關課程,也未建立系統性知識,如何教授「民雄學」?

於是,我們邀集鄉民與助理組織讀書會,閱讀民雄文教基金會出版的《民雄先賢小傳》、《民雄鄉賢小傳》、《講咱庄頭》、《鄉親憶往》等書,定期討論,共同規劃「民雄學・學民雄」課程。

《民雄先賢小傳》於1998年出版,針對民雄鄉80位先賢進行個人生命史的紀錄,80位先賢的職業大多為教師、校長、醫生、地方仕紳、民意代表、村長等,少部分為牧師、法師等宗教相關人士。《民雄鄉賢小傳》則在 1999 年出版,撰寫當時47位已逝世鄉賢、33位在世鄉賢,合計80篇小傳。鄉賢包括地方文教人士、市場名店、警界人士、醫界人士、在地廟宇住持、在地議會、村長等政商人物等。

2002年出版《講咱庄頭》,主要介紹民雄28村的發展歷史與特色,而隔年出版《鄉親憶往》介紹民雄在地的風土民情及傳統技藝,例如逐漸消失的箍桶師父、竹藝師父,菸樓、碾米廠、馬車、打鐵店、牛犁店等。

民雄文教基金會成立於1996年,創辦人何明宗擁有社會教育專業的知識背景,當時看見新港文教基金會成立,便召集在地人士成立民雄文教基金會,希望透過民間教育提升國小及國中在 文學、藝術、社會文化。上述的書籍則由地方教師、基金會幹部、文史工作者共同完成,為民雄的文史調查及地方學打下了重要的基礎。

民雄加上隔壁的大林鎮共有四所大學,即使大學林立,但與本地相關的學院研究產出卻相當低,有關的出版品也不多見,還好有民雄文教基金會出版了這些著作,成了我們認識民雄的起點,展開「民雄學・學民雄」課程。

從2018年到2023年,重構大學路計畫已累積15份在地出版品,有部分是「民雄學・學民雄」學生的課程成果,有部分是助理蹲點社區與社區共編的成果,還有一些是學生於課後繼續與計畫團隊協力進行調查與出版。這些年製作刊物名稱及內容別是:

2018年出版《民雄市場地圖》摺頁,介紹民雄百年市場的歷史及各攤商;2019年的《民食尚青》小誌,透過民雄鄉農會牽線,報導民雄農民的故事;《陳實華洋樓》則是介紹民雄好收聚落陳氏望族的洋房及其發展;2021年在上述基礎上擴大製作《好收文化地圖》,以豐收村好收聚落的信仰、社會、產業為主軸,簡介當地文化;同年也出版《陳厝寮地圖》,介紹民雄三興村陳厝寮聚落,如當地的生活地景、今昔產業、文化景點,由重構大學路計畫與學生社團鳳梨急行軍共同製作;《陳聯薰個展手冊》則介紹民雄陳氏望族之後陳聯薰的攝影作品,以及其對民雄文化的影響;而《講咱番仔庄》由助理到福權村蹲點,進行田野調查,記錄當地的農產、廟宇民俗、舊時的磚窯產業、碾米廠等;《作田儂青》擴大了《民食尚青》的對象,書寫民雄的青年農民務農的過程與故事,包含西安村、鎮北村、三興村與平和村的青年農民。

2022年則是出版了《竹憶・逐藝—林能坤師傅的故事》,深入報導民雄目前唯一的竹藝師傅林能坤,並用各種媒材形式介紹師傅的故事;《打貓拾光—2023用一年在民雄散步》則是由學生訪民雄不同村落,整理祭儀及民俗活動,配合影像完成了年曆手帳;《西昌社區文化地圖》以文字介紹西昌村的歷史、水文及農業發展,並配合插畫繪製全幅西昌村地圖;《烈風心畫:民雄印象徵文選集》則是「重構大學路計畫」選輯了舉辦5年徵文比賽的優秀作品;《打貓街時光地圖》記錄了民雄街區的發展歷史,當今看得到與看不到的人、事、物,也都收錄在刊物內的手繪地圖中;《金世界地圖》關於民雄金興村的發展歷史,包含當地淹水、治水的故事,以及在地「五色人」遷移的歷程。而在2023年,即使計畫未獲教育部支持,我們仍出版了《耕耘式的生活風格——民雄西昌的友善農業實踐者》 介紹西昌村的友善農夫,分享他們的社區工作及參與。

我們透過田野調查,訪談、蹲點完成,型式包括摺頁、文化地圖、小誌,亦有影片、手繪、圖文紀錄等多元成果,除了實體出版,這些作品或調查成果都建置在「重構大學路計畫」的網站(https://dovoha.ccu.edu.tw/)。 不過,出版品的意義不單是課程成果或是在地文史的紀錄,更重要的是,讓大學走入在地、關心社區,並體現了大學與在地的合作與共榮,這也是大學基本社會責任的展現,亦即善用大學擁有的研究、書寫及出版能力,和鄉民一起為挖掘與傳播在地文史與事務,共同捲動社區。

「民雄學・學民雄」強調「以鄉民為師,向鄉民學習」的精神,從課程的預備、籌辦、執行,鄉民在其中便扮演重要的角色,包括課程規劃、鄉民老師[2]、鄉民助教,乃至於受訪者、引路人、回應者,課程中的每個環節都有鄉民參與,提供課程重要意見。同學以「交朋友」的態度進入田野,作品完成後,除了邀請鄉民參加成果發表會,授課教師及學生也會再次拜訪受訪者,感謝鄉民指導同學。而這也是擴展在地知識與建構社群網絡的契機,不僅有更緊密的連結,也開啟了更多社區合作的可能。

事實上,不少大專院校已啟動「地方學」研究,對在地的文史有一定程度的理解與累積,可作為與社區連結的基礎,不過,學院裡的「地方學」雖然嚴謹紮實,較重視學術價值。然而,「地方學」除了能經由研究讓在地人熟悉認識之外,也讓外地的人能認識該地文化,藉由在地文化培養在地人及師生對地方的認同,甚至大學與社區互為主體,進而產生共同行動。

而從社區發展與社區營造的角度來看,「地方學」強調由下而上的知識建構歷程,基層為在地書寫的主體,從民眾的角度來書寫最貼近自己生活、環境的歷史,寫書出在地記憶,將歷史文化詮釋權交給社區居民。「民雄學・學民雄」雖是學院中的課程,但學生亦是在地的一份子,而鄉民從課程規劃到產出都參與其中,作品亦可視為由鄉民與學院共同完成。

進一步來看,雖然有些大學課程強調與在地關連,走入社區,但許多止於一次性的作業、一次性的活動、一次的服務,不僅難以累積,也可能造成居民的困擾,面對這些的問題,除了須思考如何讓同學出於甘願,透過課程或活動,認識在地,產生認同,並在課後仍維持友誼,持續參與外,也要思考在課程之外(與之後),如何從在地人的視角,與鄉民共建「地方學」,逐步重建在地歷史。


[2] 「民雄學・學民雄」課程也邀請臺文作家鄭順聰擔任課程講師,鄭順聰所著《挩窗去弄險:大士爺厚火氣是以嘉義民雄的重「大士爺」為主,以臺文書寫結合民俗版畫與影,打造新時代的臺灣本土神怪囡仔古。

瀏覽數:

登入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