課程:歷史的三次元:談地圖史料、GIS與歷史空間
講者:蘇峯楠(台灣歷史博物館館員)
時間:2021年10月3日 下午1-3點
講者簡介
本次課程的講者——蘇峯楠老師,是台灣史研究領域的後起之秀,目前任職於台灣歷史博物館。身為臺南人的他,以歷史學的角度重新審視故鄉、考據史料,出版《行走的台南史:府城的過往與記憶》一書。
從地圖回到過去?
身處科技發達的時代,紙本地圖似乎已逐漸從人們的生活中消失。只要在手機輕點幾下,導航就能帶我們到任何地方,電子地圖軟體更是與我們形影不離。因此,紙本地圖隨之被電子地圖的便利性所取代,除了方向與距離,地圖還能提供哪些資訊?地圖又如何帶領我們穿越時空,回溯遙遠的歷史?
歷史的三維空間
大部分人學習歷史的方式,無非是坐在教室裡翻開歷史課本,聽老師傳授關於歷史故事的知識,但歷史不只存在於我們所閱讀的課本或紙本上的資料,而是來自於真實存在過的人物、時間與空間。然而,逝去的時空無法重現,必須透過文字的記載才能流傳下來,因此,我們只能透過留存的資料加以推演、研究,以還原歷史的原貌。
文字記載的歷史資料如同X軸與Y軸所構成的平面,我們所了解的歷史被侷限在這個平面上,在X軸與Y軸交織而成的平面上加入Z軸,就能創造出三維空間。同理,透過平面的紙本材料重新回溯歷史,也能將其建構成本來的立體樣貌,如同上文所述,歷史並不是平面的,是存在於真實環境中,確切發生過的故事。
本次課程,蘇峯楠老師將要分享從紙本的材料回到空間、回到環境去探究歷史的方法。
文字記載的史料如同xy軸構成的平面,要和別的資料加以比對,才能建構z軸,呈現立體的歷史樣貌。
從「空間」到「文本」
將一地發生過的事記載成書,稱為「地方志」,如下圖左上方的《臺灣府志》,內容就是記載清領時期的臺灣府所發生的各種事情;下圖右上方則為「契約文書」,過去人們買賣土地及貨物時需要簽訂契約,所以如今台灣留存了許多類似型式的契約文件;圖中最下方,長條形的文件稱為「奏摺」,清領時期的地方官員要向皇帝彙報事務時,就要寫這樣的文本。
這三張圖片分別代表三種不同的材料,觀點也不盡相同。地方志屬於比較統整、普遍的內容,地方志則較為在地性,一般人在日常生活中的交易過程都會記載;奏摺又是另一個形式,由於是呈上給皇帝,所以內容既不像契約文書一樣瑣碎,亦不像地方誌那般普遍、沒有重點。即使是描述同一件事,不同形式的材料也會有不同內容,歷史學研究的工作正是蒐集各種不同的材料、不同的觀點與說法,將它們整理歸納後,拼湊出事件的全貌。
上述這些史料都是平面或紙本,透過文字描述,我們能大略得知內容,卻很難想像,到底在當時的生活環境裡,那群人究竟在做些什麼。在過去的空間(space)裡發生的事情,經過時間流逝,變成文本(text)流傳至今,於是我們只能透過文字去探究其意,透過史料上的線索組織過往,無法親眼見證過去的人穿什麼樣子的衣服、在什麼地方做了哪些事。
臺灣府志(上左)、契約文書(上右)、奏摺(下中),皆是將空間轉換成文本的歷史資料。
「文本」裡的「空間」
十八世紀晚期,有一位名為蔣元樞的知府,在臺灣各地辦理許多建設工程,他將經手的工程畫成一本畫冊,以一張圖搭配一篇文章的形式描述每個工程,可謂圖文並茂,這種以圖配文的形式就是所謂的「圖像史料」。
圖像史料為歷史資料中一種特別的形式,凡舉我們熟識的地圖、繪畫、印刷品、書籍、漫畫、標誌、招牌、圖騰、各種雕像與神像、影音媒體、攝影,一切我們能用雙眼看見的、具畫面性的立體事物,都是圖像史料的範圍,在傳統的歷史學或我們對歷史的認知裡,圖像史料所蘊含的豐富線索常常被忽略。文字能夠描述細節,卻無法提供視覺性的畫面與空間,因此,圖像史料的獨特性,在於空間的描繪與文字無法呈現的視覺效果。如果將歷史資料搭配數值地形圖、衛星空拍圖等圖像資料,再運用3D技術加以整合,盡可能把文本建構成空間,也許就能帶我們更靠近當地人民的視野,回溯當時的歷史。
蘇峯楠老師表示,圖像史料經常會與文字互相比對、搭配,彼此間也會有不同的用途,下文中,他也透過照片、繪畫與地圖這三種圖像史料,向大家介紹認識歷史的不同方式。
照片作為一種圖像史料
繪畫會依照個人技術,在畫面上有不同的表現形式或限制,照片則不然。不管怎麼拍,照片都是實際畫面的留存。台灣在二十世紀以來留存了許多老照片,讓我們能從中看見過去的生活樣貌,透過老照片的整理、觀察、考證,也能比對出周遭的空間在這段時間裡發生的變化。攝影照片的時間、地景空間、攝影者的身份及動機、方位角度、海拔標高、飛行機種類,都是我們能夠加以解讀的線索。
如下圖(一)所示,這是由一位1960年代曾駐守台灣的美軍所拍下的空拍圖,當時的美軍配備較先進,在臺灣人仍在使用黑白相機時,他們已經能拍出彩色照片,經過整理與研究後,就能得出下圖(二)衛星地圖上的結果,照片地點位於台北市大同區,其中「孔廟」與「保安宮」經過時間的洗禮依然屹立不,能藉此看出此地傳統空間的連續性。
從圖片中還能看見,從前的美軍顧問團變為花博館、鐵路淡水線變成了捷運淡水線,許多工廠如今都變成了普通的城市街景,這些景觀變化的原因都值得更深入探索。翻開歷史課本,更能發現這張照片背後的故事——由於國共局勢的變化,使得美援進入臺灣,才能讓美國大兵得以在此拍下這張照片。
蘇老師特別提到「豬屠口」,從字面上即可得知這是一個殺豬的地方,現代的當地居民可能會對這個地名有所疑慮,其實這些古地名能帶我們得知久遠的故事以及其變化的過程。
早期,有許多雲林人前往台北工作,漸漸在這塊地方形成一個社區,豬屠口的存在是非常具有代表性的例子,反映出了島內移民的議題。
圖(一):1960年代曾駐守台灣的美軍所拍下的空拍圖
圖(二)現在的衛星地圖
繪畫作為一種圖像史料
除了讓人們欣賞之外,繪畫也能提供許多歷史線索,《淡水夕照》為畫家陳澄波於1935年於淡水河出海口所畫,我們可以透過google map的資料去尋找類似的角度,進而推論出各個地標。繪畫雖然會因為畫家風格及想表達的內容不同而與真實景觀有所出入,但畫家為何這樣畫?背後的理由是什麼?他的想法如何構成?都是可以繼續追尋的珍貴線索。
在「從北緯23.5度出發」這個以陳澄波為主題的網站中,《淡水夕照》被標的在淡水禮拜堂,但陳澄波並不是在淡水禮拜堂作畫,應該是在更後面的白樓(現已毀損),那麼,是誰開放他進去的呢?他為何能在白樓安心地畫下這幅作品?這些都是歷史走進畫裡的線索,它既是一個畫家足跡的故事,也是1930年代的歷史故事。
蘇峯楠老師也呼籲大家,未來有機會到美術館或能夠接觸到繪畫的場合時,可以運用更多欣賞以及思考的角度,探索畫作中蘊含的內容及歷史。
地圖作為一種圖像史料
古地圖不像現在的電子地圖那般好讀、易懂,古時候的人們是根據星星的方位對應陸地的標點來繪製地圖,需要大量的數學演算技術,雖然不如現代地圖精準無誤,卻能大致與現代地圖進行「套疊」,呈現如下圖的樣貌。
透過歷史地圖的製作與定位,也能帶我們了解一個環境原本的樣貌及在歷史長河中發生的變化。這是台江內海的地圖套疊,上層綠色的是古地圖,下層淡淡的是衛星地圖,兩相套疊後就能了解古地圖的內容以及這幾百年間台南市區的變化。
赤崁樓目前位於台南的市中心,與安平古堡僅需十分鐘車程,很難想像的是,赤崁樓以前在海邊,且與熱蘭遮城隔海對望,然而在這幾百年間,中間那片海完全消失了。用單純的文字敘述或許無法直接體會,但透過地圖,就能直接看見兩者之間的海洋消失前後的對比。
透過地圖套疊,水與形狀也能與現在的陸地做進一步的契合。荷苞嶼因曾有片水域像荷花的苞般一顆顆結在一起,故得其名,下圖為蘇老師將爭裡後的資料與古地圖套疊後得出,灰色區塊為荷苞嶼舊範圍,當時荷苞嶼的形狀都還很明顯,如今水漸漸消失,許多水域變成陸地,僅存地圖上的藍色區塊為荷苞嶼範圍。
不同版本的古地圖也有其差異性。清朝時,朝廷由南到北設立番界,用以限制漢人只能在番界界線之內開墾,然而隨著漢人移民數量的增長,朝廷逐漸無法阻止漢人往東移墾,於是一再用不同顏色重劃番界,下方的古地圖就反映了漢人開墾範圍逐漸往東的過程,其繪畫手法也與現在的電子地圖大相徑庭,比起地圖似乎更像繪畫。
將古地圖與電腦圖資做進一步的比對,再套疊目前的行政區域圖,三方串連起來還能得到意外收穫,「第二重內牛相觸口山」是現今已消失的古地名,透過上述手法,讓原先消失的歷史痕跡得已再現。
歷史絕不只是文字材料或圖像,口述故事也是相當重要的一部分,因為歷史是需要與現場做串連的。親臨現場,透過當地人民說出的歷史故事與生活經驗,輔以科學技術做進一步的處理,也是研究歷史很重要的方式。
在古地圖上尋找民雄
介紹完照片、繪畫、地圖三種圖像史料,蘇老師利用上述的方法觀察民雄的古地圖,在十八世紀晚期的地圖中,能看見民雄的舊地名「打貓」,這時要尋找中正大學的具體位置較為困難,只能大略推估其位於圳溝墘附近,地圖中的紅線是上述的番界,我們能從此得知,中正大學的位置很靠近以前禁止漢人開墾的地帶。
將下列十八世紀初期的「清雍正臺灣圖附澎湖群島圖」及十九世紀「臺灣輿圖」作比對,會有許多有趣的發現。在這一百多年間,諸羅縣已更名為嘉義縣,「火燒庄」的地名消失了,臺灣輿圖上卻出現「好收庄」,蘇老師推測,其中或許有地名的演變。另一方面,火燒庄位於三疊溪的北邊,好收庄卻位於三疊溪的南邊,是否為聚落的遷移?有待更深入地考證。
1904年,日本政府完成了台灣堡圖並標上完整地名,藍線匡列的範圍為現今中正大學校地,在當時是片連聚落都沒有的空地,在短短的二十年間,會發生什麼變化呢?
1927年的地形圖上,麻園寮遷移到了原先名為點土庫的地方,點土庫則遷移至原先的虎尾寮,我們能發現——原來聚落會跑!蘇老師分享了他的推測,由於三疊溪的河道複雜,加上台灣氣候夏乾冬雨,夏季暴雨易引發河患,河流附近的聚落就可能因此被消滅或遷移,而1904年時還在藍色匡列範圍附近的頂山仔腳,到了1927年竟然消失了!
1927年出現運送糖的鐵道,顯示出日治時期近代糖廠的興起,在空間上對於人民的生活有很具體的變化。
善用材料 重新還原歷史現場
不同時代的地圖互相比對,能讓我們了解一地的時空變化,也能帶領我們看出關於時間、空間的歷史問題。蘇老師最後分享,其實歷史材料是很多樣性的,不同形式、不同內容、不同的人所說、所做出來的材料文獻,都可以帶給我們不同的線索及觀點,如果再搭配製圖學及GIS資訊系統的處理、空間數據的分析,就能表現圖像史料更加具體的細節,這是文字文獻無法告訴我們的事。善用優勢,將各種歷史材料互相串聯,才能發掘更多線索。
文字整理/黃馨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