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民雄印象」在地書寫徵文比賽首獎得獎作品
作者/顏鈺杰
一、繪民雄
我得為你描述一下那天的清晨。
在一個連陽光都透不進去的早晨,陽光緩步的移動,隨時在雲間尋找露臉的縫隙,在地面上雲影猶如幻燈片一般不停的抽換著。
依序的把樹木、鳳梨田旁的工作室、田間小徑、電線杆一一陳列出來。那天清晨,天空霧藍藍的。風一陣陣吹過、田園輕輕浮動,提早開工的機械巨獸恍忽間好似濱海上擺盪的小船。
我將酞菁、鈷藍、青綠擠在調色板上。
鳳梨園在採收前的一個半月至兩個月間,農人為鳳梨配帶著一貫的黑色帽子防曬。想到有一回行經屏東高樹,那熟悉的鳳梨田竟使我認不出來,因為果農不辭辛勞的為鳳梨套上彩帽,從空中俯瞰還有笑臉、蝴蝶等圖樣。一幅嘉義鳳梨田的空拍照片在網路上瘋狂轉載,黝黑的是蓋上遮光網的鳳梨田、淡藍色是新植的鳳梨、深紫色是種植超過一年的鳳梨、而淺綠色則是西瓜鳳梨、咖啡色則是採苗區,繽紛的猶如大地的拼布。
我尤其欣羨那些能擁有、並掌握空拍技術的攝影師,我私自認為頂尖的攝影在於競逐那些新的觀點,在平凡無奇的日常中拓展新的世界。像是大冠鷲俯視大地的波瀾壯闊、領角鴞品茗靜謐夜裡的孤獨、蚯蚓遁隱於曲窄狹隘的泥淖,在微距鏡頭下的螻蟻上演蒼穹般高傲的生命力。我不得不相信攝影的力量,他給予了新的看待事物的觀點,而這,更賦予了創作者對於生命另一層次的投射與詮釋。
輕輕轉開扭蓋,讓筆觸浸泡在刺鼻的亞麻仁油與松節油調和的液體中,豬鬃頭的筆毛攪和著顏料,細微發泡在調色板上擾擾攘攘。筆觸恣意地在畫布上翻滾,先是赭紅色的巨獸、賽佛爾藍的天邊,再為鳳梨田旁的工作室、田間小徑、電線杆降下藍紫色,霎時間整個畫面也鮮活了起來。
只得等待陽光爬上雲頂,梳理出一個可以貫穿的渠道,陽光灑下碧綠金黃的鳳梨田,才終於宣告大學生一天的開始,也宣告野外寫生的結束。收拾好畫具,整齊的堆疊在摩托車的腳踏墊,我拾起相機為此刻的光線留下存在的宣言。然後,一路由鳳梨田的地景沿路騎向結穗的稻香。
二、流域的故事
故事從大二那年暑假說起,我有幸參與三興村的生態繪本創作,開始養成寫生作畫的習慣,也是那個時候開始,我拋下學術殿堂的包袱、重新認識這片土地。像是解脫了桎梏,步履踏過阿勃勒的種子、踩碎林間低窪處的水鏡,我沿途尋覓鄉間野趣,奔赴內心對於自然的渴望。
大自然從不多語,卻默默流淌著一部地方史。
早先歲月因為地處半山腰,陳厝寮的村民常為缺水所苦得親自到溪邊取水,龍泉溪因而乘載著飲用、炊事、盥洗、洗衣、灑掃、灌溉等用途。約莫五六十年前鑽井技術成熟,為了農作需求先後鑿了四口井,井水轉而成為村民生活的重心,只是好「井」不常,民國60年代以後相傳因為犯煞導致井水水位不穩定,又水土保持法令修訂後嚴禁村內鑿井,在村長的協助下才興建了第一座大型水塔,供應著家戶的民生用水。時間流淌,直到中正大學建址後當地才完善了自來水系統,居民也漸漸遺忘沿著溪水討生活的日子。
溪水,見證人類文明的深厚文化,是人文、歷史與農業的縮影,更構築了這片地景。因為山丘陵地較缺水,陳厝寮多種植甘蔗、鳳梨等旱作,休耕後穿插種植土豆、番薯、樹薯等作物,而愈往豐收村水源越充足,則可以見到水稻田的風景。認識了河流,也順利的與河流附近的生態結緣。寧靜湖畔中下游搖擺屁股的白鶺鴒、在宿舍區溝渠旁築巢的鳳頭蒼鷹,及葉子寮竹林晃悠的南海溪蟹。
而每逢雨季的晚上,青蛙的鳴唱也引起我的好奇。行徑金吉農莊的後院、穿過學人宿舍與後山,蜿蜒進入葉子寮。震耳欲聾的蛙鳴提醒我們這是最難能可貴的機會,衝著對於微小生命的感動,我們一路沿著「搭搭搭」的敲竹聲尋獲白頷樹蛙,又聞拉肚子般的逗趣聲音找到拉都希氏赤蛙、接著是不絕於耳的貢德氏赤蛙、背上好似揹著青苔的澤蛙…。或拍照、或錄音、或用感受紀錄每一刻的歡愉,從前從沒想過學校的後山是如同生態天堂的地方,蛙鳴可謂震耳欲聾,暢快的吹噓夏夜的繁盛生命力。
每一次夜觀行動,其實是日常充分的準備加上行前的一點衝動。
事實上,我們半年前就籌組了調查小組,事先在蜿蜒小徑上用簽字筆編織了數條黑色路線。事前準備,如團隊培訓、錄音與閃燈的配置等皆不可馬虎,而親自走訪便是接近成功的不二法門。1995年由台灣師範大學教授呂光洋鑑定為樹蛙科新種的樹蛙「諸羅樹蛙」,當時發現地正是民雄的人狗坑、頭枝庵仔到葉子寮一帶的竹林,當地人暱稱為青ioh,是台灣雲嘉南特有種語保育類。然而隨著竹林轉植、道路開發,諸羅樹蛙在棲地破碎化的陰霾下艱苦地生存著。
某次夜觀,一行人於學校後山的大生態池旁的溝渠時,聽聞熟悉又震耳欲聾的鳴響。
「是諸羅樹蛙?」
「諸羅樹蛙!」
水珠沿著姑婆芋的邊緣滑落,那背負著翠綠的外衣,鼓膜大而明顯,顳褶清晰,體側一條白線從口角延伸到股部是他明顯的特徵。
千真萬確。
是諸羅樹蛙。
樹蛙看著我們,眼神深邃而緩慢,直到世界凝縮到幾片月桃葉之間。諸羅樹蛙金黃色瞳孔在閃光燈下,眼神盯著超乎他們經驗所能理解的燈光而顯得閃爍。他看穿了我的鏡頭,似乎感受到觀景窗之後那雙炙熱而亢奮的雙眼正在與他對望。
震驚而動容。
攝影在這一刻不再只因為紀錄美的瞬間而閃動,更是讓我去反思背後土地與生態的意義。即便是如此微小都默默的演繹著生命的故事,甚至去對抗棲地的破碎化、從被掠奪的土地中繁衍、從土地開發中掙扎,這些被遺忘的生命正拼命的從消亡中,爭奪生命中的自主權。此刻我才發現,我們不是無感、而是忘了對於生命的尊重。
翌日,
「這是第一次…」隔著照片也能感受到陸老師的興奮…
「這是第一次…在校內有諸羅樹蛙的影像紀錄!」陸老師的眼角堆滿了微笑。
那句話帶給我莫的的光榮與自信,也牽絆起我與自然生態交織不解的緣份。
至今,每當我聽到樹梢窸窣的聲音,心裡總會有莫名的狂喜。
清晨是鳥兒騷動樹梢給我的驚奇和悸動;夜晚是蛙鳴與夜雨合贈的禮物。年復一年,早起觀鳥、夜半訪蛙成為了大學生活的一部分,我私自套用那句話「自然觀察不可預約,但是值得期待!」
三、畢業季
直到光陰催促著人們帶上方帽的那一天,同年觀察的夥伴也各奔東西。
夜觀的經驗使我開始關心身邊發生的生態保育議題,從永康三崁店社的搶救樹蛙行動,到溪口諸羅紀農場致力以契作方式保育樹蛙棲地,陸老師以生態APP與生態書推廣生態教育,以及友善諸羅樹蛙棲地的認證標章推廣等等。
然而,生態保育的速度何曾能減緩開發者的野心。
2018年,中正暨南華野生動物救傷團隊發現民雄往大林方向出現野遍鳥屍,經過朋友們的協力清查,共148隻鳥類死亡,其中不乏有珍貴的彩鷸,據推測應該是農民為了防止鳥兒食用稻穀,而刻意將毒稻穀散佈稻田中。這無疑為團隊的士氣蒙上一層陰霾,阿達、阿楷等人表示:這已經超過他們一年能救援的10倍數量。同年年底縣府與鄉公所獲得內政部前瞻計畫補助,要在民雄大學路進行道路改善工程,以解決樹木浮根、道路視線死角等問題,決議移除沿路的芒果老樹與黑板樹。只是這些芒果樹安住此地至少80年,甚至可以追溯到日治時期,當時政府規定芒果樹是由每戶人家共同認養,另一說是由於芒果樹綠蔭的庇護保障了該區不受美軍轟炸,芒果樹儼然成為當地居民日常風景的一部分。
從認識溪水文化到關懷土地正義。我從一個學生的角度反思農民生計、居民、學生以及生態保育等等不同立場的聲音,這些聲音深根扎進了厚實的土壤、盤根錯節、錯綜複雜,若輕易以一方說詞而剷除異己,整個樹木以至於依附樹木的生態圈都可能因此而面臨浩劫。我在這場浩劫下成長為一個憂鬱的少年,不僅是憂心生態本身,也憂慮即將畢業的自己即將面對到大自然界殘酷的生存法則,我憂心土地開發偏頗所造成的地方產業發展不均、憂心全球化下資本對於勞動力的剝削、憂心高教與土地越來越遙遠、憂心致力奮鬥的汗水卻無一能兌換成勞動市場的價值。那時候流行「憤青」一詞劍指我們這些年輕人,但我一點都不憤怒,只是憂傷地用影像與文字記錄下歷史巨輪輾過的光陰。
或許是即將畢業的緣故,那些年我到戶外觀察都抱有一種—「可能是最後一次」的憂傷。溪流旁邊的樹林有數隻斜著輕盈的體態旋復盤旋的蜻蜓,翠綠色的複眼、胸腹部上滾著金屬般光澤、湛藍的翅膀上鑲著黑色條紋。忽上忽下,忽上忽下,他旋復盤旋…。契作、友善、認證,他旋復盤旋…。落葉劑、巴拉刈、毒稻穀,他旋復盤旋…。恍惚間幾乎要看穿蜻蜓的複眼,每一顆眼睛彷彿都構築著一片風景,那些無數的風景組合成一幅更大且從未見過的巨大風景。而人類社會也不正是如此?
那些日子,我也漸漸為失眠所苦。夜晚的寒意會隨著地板導入血液而動彈不得,而我的思緒仍迷亂著如同那隻蜻蜓忽上忽下,忽上忽下,旋復盤旋…。午夜夢醒,還有一些慌亂與餘悸,我漫步在寧靜湖旁,努力拼湊著不完整的碎片,尋思這頻臨的夢境潛藏著多少訊息?畢業前的浮光掠影,雜揉進這寧靜湖的湖面上,竟是我不曾見過的光景。
畢業,將青春催得蝕黃,將天真篩得熟成。
行徑深長的寧靜湖橋石橋,濕冷、沁寒,只有路燈的黃光增添些溫度。此時,我竟在橋下發現一隻正在脫胎換骨的蟲蛹。羽化,是一些文學家筆下美麗的過程,也是攸關生死緊張的頓號。蛹之生本以為能成長成蝶,卻衝撞上更巨大的網,痛苦而拙劣的掙扎。
四、動物追思會
一張張軀殼四分五裂、臟器外露的屍體照片開始在網路社群流傳。「路殺社」-一個用社群媒體蒐集路殺動物資料的團體,他們以協同合作方式讓大眾能有系統地參與科學研究案,並將陸上調查到的陸殺生物登入大數據系統中,或許以「公民科學」的方式真的有一天能填補土地疏離所造就的「雲端裂縫」。那些年我也轉而將鏡頭對準了路旁死狀悽慘的路殺鳥、蛇與蛙類,把那種失落、徬徨轉化成悲壯的暴戾之氣投射在這些死去靈魂,沉溺於以傷痛治療傷痛的快感之中。
在後山我們記錄下了被流浪狗咬傷掙扎一晚仍宣告不治的白鼻心;在活動中心旁記錄下落巢的黑冠麻鷺在野狗的環視下,鳥媽媽不敢前來餵食而活活餓死的幼鳥;以及在景觀花園前的柏油路上抱卵欲產的斑龜受車子重擊而奄奄一息,斑龜被發現時已經是好幾周過去,他的生命就在嚴冬中一點一滴逝去。
夜裡的霧氣瀰漫著後山,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後山的路燈不再點亮。夜觀的路上,我的手電筒只能照亮一尺的距離,漆黑讓視覺感官也顯得多餘的。我如同孩子偶然失神於霧氣氤氳的森林,何處傳來的水流、踩上葉子的錯愕、我感受到遠處窺探的眼神,才意會到是我闖入了不屬於人類的秘徑,森林裸裎的軀殼在空氣凝結成冷冽的控訴:
「闖入者」
「棲地破碎的原兇」
「自大傲慢的人類」
我無法看清周遭景物、樹影、溪水、雲霧、山崖、魔神仔…。每一步都走得驚悸而惶亂,每一步都手足無措、直面死亡。
直到再次聽聞到熟悉的蛙鳴聲。
「是諸羅樹蛙?」
「是諸羅樹蛙嗎?」
我瞬間忘卻了慌亂的恐懼,朝蛙鳴的方向奔去。事實上校園內已經三年不見諸羅樹蛙的蹤跡了。而這次,我依然沒有見到他。
那一天我記錄下一幅路殺青蛙黏在柏油路地板上張牙舞爪的照片,地板因為反光而猶如眾星閃爍,那一瞬間青蛙似乎在為了死亡狂歡。然而活在鎂光燈之下,那個別緻的靈魂也不復存在了。我想起地方古老的送葬儀式,傳說台灣還不盛行火葬時,喪葬事宜仍以土葬為主,先民們會將棺木從山下扛往山上,待喪葬事宜結束後,大伙會在店仔坑附近的龍泉溪梳洗一番…而隨著記憶遠去,棺木裡是誰、送葬隊伍將往何處等已難考證。
一行人沿著古老的送葬隊伍的足跡,逐一將青蛙、斑龜、黑冠麻鷺、白鼻心的屍體重歸於土,埋葬在龍泉溪流域附近。舉辦了一場場簡約而隆重的野生動物追思會,與生態告別。
作者簡介
生態追思會,追思的是青春、是生態,也是回不去的單純。
他可能不是我最好的作品,卻是最真實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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