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民雄印象」在地書寫徵文比賽二獎得獎作品
作者/王媜妍
[禮物盒]
「明天期末考試結束之後,我要離開了。」三小時前便打開手機在訊息欄裡敲下文字,卻來來回回刪除又重寫好幾次,最後仍只是花十秒寫了這行文字,送出,傳送對象是也許永遠不會再顯示已讀的那端。
正因為知道訊息不會被看到,所以敲落的每一個字都更加斟酌、覺得不合適便立刻刪除重來,如性格裡那不容犯錯的倔強,在可能出差錯之前就停止,不管現階段是好是壞。朋友總說這樣可惜,但頑固的性格讓每一步都不可逆。
直到那年落腳民雄,那年出門還不用戴口罩、不需要比股市開盤還認真盯著每天下午兩點疫情指揮中心發布的報告、稚氣未脫還有雄心壯志的那年。也許命運自有安排,志願單只填了一個落點分析上榜機率一半的校系,等待和擲銅板一般的結果,最後在西南部特有的午後雷陣雨祝福裡,搬進中正大學。
八月底大雨剛停的星期日晚上六點,走在民雄市區的街道上,路上沒有行人,只有機車偶爾緩緩騎過,「我真的要在這裡讀大學?」從小在城市長大,突然來到遠離塵事的地方,似乎不太習慣。
「中正大學呀,學校很大很多草皮,我很久之前去過一次。」
「離開城市去鄉下讀書好啊,我大學第一年在學校的舊校區讀過,後來回到市區的校區反而常常懷念起那時候的日子呢!」
「大學在這種偏僻的地方讀書,不會有太多干擾,可以好好學習。」
「中正大學?妳要去讀軍校?」
「中正是中字輩的學校還不錯,排名不會太差。」
「妳以後會想要轉學還是回北部讀研究所嗎?」
「妳讀這個系怎麼沒有考慮讀台北的學校?找實習比較好找吧!」
「妳的系是不是真的沒有甚麼專業呀?」
「你們在嘉義不會活動很少嗎?都要跑到台中或高雄去嗎?」
「這樣你們找實習都要跑台北,不會超不方便嗎?」
「民雄?我記得好像有個鬼屋蠻有名的。」
「民雄的鵝肉很好吃,妳可以去吃看看!」
「以後要記得宅配鳳梨給我喔!」
「你們學校旁邊真的都是鳳梨田嗎?」
那天晚上在社群軟體裡放上學校的照片,訊息如雪片般紛紛而來,評論、祝福、建議都有,最多的仍是疑問,問著我那時根本還沒想過的問題。在升學主義底下成長的我們,好像越來越不會獨立思考,好像只要能在考場上取得高分,未來一切都會很好。
事實根本不是這樣。
用擲銅板機率入學的我,第一個學期頻頻受挫,甚至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有甚麼問題,那段日子時常逃避人群,加上本身不善社交,害怕和同學聊天講起成績、聊起未來,申請任何事情都需要看成績的未來。於是下課便匆促地騎著腳踏車逃離教室,逃到遠離房舍的地方,慶幸在民雄人口密度極高的地方,找得到這樣一個容得下社交疲憊和種種不適應的角落,哪怕是人煙稀少的樹林、草坪上的一張長椅、又或是田野中的小徑。一個人望著天空、望著遠方市區的景色,入秋後凝滯在空氣中的霧霾將農村景色罩上一層面紗,這座大學城外近在咫尺的距離似乎都變得遙不可及,看不清的風景、看不清的未來。
[填充]
幾個月後的暑假自己在東部海岸流浪,突然的一場大雨將我帶入馬路旁一間不起眼的小店,躲雨之際和身旁年紀相仿的人聊起天,一個也曾在民雄讀大學的大男孩。他說起自由奔放的四年,在哪一個角落做了哪些事、對一年四季何時何地有活動瞭若指掌;也提及因為就讀科系的關係,需要和附近店家有密切接觸來取得缺少文字記載的歷史。雖然對他口中那些活動和店家極為陌生,但我卻被懷念過往青春的記憶深深吸引,大雨終於停止的天邊露出一道淡淡的彩虹,外頭海風很涼,我揮手向他道別。
後來我去參加大士爺祭,被街上擁擠的人潮所震驚,一直以為人煙稀少的民雄鄉,將道路塞得水洩不通;為了完整參與祭典不顧隔天仍要早起上課,撐著疲憊的身軀待到深夜;也當然遇上大雨被淋得狼狽不已,天真的以為那天下午已經下完一輪大雨應該就此停止,誰知道天黑後又來了一場雨,讓街道瞬間空無一人,留下有備而來的民眾撐著傘悠哉逛著,那時才終於理解為何一路走來時不時看到賣雨傘的攤販,專賣那些初來乍到、不相信傳聞的人。但也因為那場大雨,才發現自己當了一年的居民卻和這塊土地一點也不熟悉,心中似乎有一股念頭正慢慢形成。
第一次走進鳳梨田裡是被活動廣告吸引的,一年前在田間小路找到躲藏的角落,但始終離不開熟悉的道路向田裡走去,像探險家一般的報名參加。那天大哥驕傲地向我們介紹田裡各式各樣的鳳梨品種,適合種植的環境和季節,也教大家如何採收鳳梨莖循環利用,全副武裝的我小心翼翼的拔起鳳梨莖,動作極為緩慢深怕受傷,卻依然被那渾身是刺的鳳梨莖刺到。望著大哥俐落地將莖一株株拔起已到遙遠的另一邊去,而我怕受傷而每每遲疑要不要繼續,霎時對他充滿尊敬,他只是眾多鳳梨農的其中一名,也許一輩子都不會因為種鳳梨而成名,但是他卻年復一年的配合著天氣照顧他的那片田地,只為在採收後能以更好的價格售出,賺取更多利潤來撐起一個家。
數不清是第幾次聽到草草藝術節和阮劇團,卻是第一次聽團長演講,已經忘記演講主題,只記得他如何從年少離家北上赴笈求學,到後來畢業兜兜轉轉帶著想要推廣藝文的心回嘉。年少的衝動到後來蛻變成持續進步的動力,還有那簡單卻難以忘記的口號:「一群人一起完成一件事」吸引我去報名草草戲劇節的志工。再一次又一次和陌生人的互動中,發現自己好像正慢慢學會如何社交、學會如何幫助別人解決問題、認識來自各地真心想把事情做好的朋友。活動結束在出口看見孩子們無邪的笑容,跟春天綻放的花一樣爛漫可愛,也才意識到原來民雄不只是農村,而是大片田地等著來去的人們拿著畫筆恣意塗色,留下曾經走過的足跡。
[包裝]
因為無法抑制出走的衝動,隻身一人跑去萬里外的法國流浪,只為了逃離仍然不滿的現狀、為了試圖尋找機率極低的可能。一晃眼三個月過去,透過各方管道盡可能嘗試,卻遲遲沒有下文,但聽說初夏普羅旺斯的薰衣草正是時節,疲憊萬分的我想要休息便訂車票前去,一心一意只想要休息,索性連行程都不安排,想在那有限的幾天假期隨意晃晃。
公車離開熙來攘往的城市逐漸遠離人潮一路往南駛去,最後來到曠野上只有幾戶農舍聚集的小村莊,晚上八點店家早已打烊,空盪的馬路只剩下仍是藍色的天伴我前往今夜下榻的旅店。翌日早晨在空無一人的道路上散步,逛著沒有店開張的村莊,隨興往村子後方的高處走去,想眺望早晨陽光灑在平原上的景色,拿起相機拍照同時突然發覺這風景像極民雄插秧不久後的稻田,亦是一派青綠。想起曾經一個週六早晨,踩著微微生鏽的腳踏車在路上,看見農人在田裡駕駛耕耘機的後方,有群白鷺鷥追隨著。生存本能讓他們知道那巨大機器經過的地方會帶來溫飽的美食,於是年長帶著年少一家老小聚集在耕耘機後方等待。而他們也知道這些容易取得的食物會有眾多人前來搶食,於是如何快速的發現目標並取得它成為優勢,成者為王。記得我那時給自己的評論是:如果我是白鷺鷥我應該會是失敗的那個,極為缺乏自信的想法。光線越發刺眼,提醒我該離開前去搭車,在南法人跡罕至的村莊,遇見逃跑前每天都會看到的風景,也許有人希望我回家,我猜。
幾天後假期結束再度回到擁擠的城市,在每一個空檔繼續尋找留下的機會。最後從入境開始便想著試圖延長簽證期限,到即將失效前仍然沒有找到延長的機會,只能收拾行李準備出境。退租那天,房東太太和我第一次見到她時一樣,拿著清單仔細檢查房間每一個角落,最後我們一起關上門離開。從空無一物到堆滿雜物,到最後再次回到原狀,每一件事情不管中間經歷過多少轉折,最後仍會回到最初的模樣。
[郵差]
小暑那天異常悶熱,隆隆的引擎聲從遠處傳來,聲音漸漸蓋過蟬聲,一輛綠色箱型車開進小巷,不客氣地停下來。
「21號,包裹!」門外的人聲讓我從沙發上彈起來,思考著為甚麼會突然有我的包裹,會不會是時常網購的隔壁鄰居填錯門牌嗎?開門前不忘戴上口罩,以策安全。門外的先生將包裹給我時,只說:「以後要記得寫電話,這樣我們才可以確認你在不在呀!」便頭也不回的開著貨車離開。我抱著那沉甸甸的包裹,紅藍白三色製成的包裝紙上,有張鳳梨圖案的貼紙寫著收件人我的名字和住址,卻沒有任何寄件人的資訊。這到底是誰寄來的包裹?回到屋內再仔細檢查一次,仍是沒有任何蛛絲馬跡,猜想可能寄送時出了差錯,我將那盒子原封不動地放進書桌下,另一個更大的箱子。想著也許明天或後天,會有人在遠處發通知來認領,如果過了幾年後真的找不到主人再打開吧!
蓋上箱子前聞到包裹有一股淡淡的氣味,是小吃攤的味道、是農田的稻香、是雨過天青的清新、也有薰衣草的味道,也許這真的是寄給我的禮物盒,但我還不敢打開它。
作者簡介
之於民雄是名過客,雖短暫卻收穫滿載,於是用禮物盒盛裝記憶,謝謝評審們成為郵差,送來一份大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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