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民雄印象」在地書寫徵文比賽二獎得獎作品
作者/吳永茂
南臺灣的太陽滾著火環,夏日烈陽曬得人身上直發疼,總要等到黃昏,氣溫才緩降些,這時間的夕陽酡顏如醉,那黃澄澄的天幕像極了鳳梨濃郁的色澤。
老農熟練地削去鳳梨皮,他驕傲地說道:「這民雄的鳳梨實在好吃啦,東興村土地上的農民摘植鳳梨數十年了,清晨摘鳳梨、市集賣鳳梨,民雄幾乎與鳳梨畫上等號了,連協志前那座改砌的陸橋都有鳳梨意象…。」他每日駛著一台發財車,由東興村經三興村、豐收村到民雄市集來,年復一年。這條路他往復了數十個年頭,常慨歎沿途的變化太多,物換星移的歲月使人老成一種世故,緬懷過往雲煙總如思念盤旋,消逝了便再也抓不住。他總愛娓娓道來關於民雄的戲劇性轉身,他坐在板凳上靜靜的抽一支菸,遙想幼年時期民雄的夏季,窗外的老鳳凰木熾烈的吐出紅花…。
先細數豐收村吧,它的地名沿革便投射了民雄數個世紀的歷史輾轉。
牛稠溪與三疊溪溪水汨汨,從阿里山山脈南北兩側迤流,環護民雄南北,兩股溪流游入丘陵,帶向平原,給養民雄農田水利。橫渡黑水溝的年月裡,漳、泉、客家移民在民雄曾有拓墾的足跡,坐落陳厝寮淺山陂下的豐收村一如其名,平坦的地勢,並有好收埤圳的水源灌溉,故早年便有「太平莊」之名,諸羅縣治裡的打貓社、打貓庄及打貓街在1695皆已形成,清初史料記錄中豐收村戶口數僅次於打貓街。18世紀漢番雜居的早年生活中有原始的純樸,民雄平原深深淺淺的碧茵,流滴歷史光影。1862同治元年的戴潮春之亂,一場民變盜賊燒庄,徒留一地的殘肢與鮮血,烽火連天,村落只存三屋,餘皆淪為殘垣廢院,災後乃稱之為「火燒庄」。漫長歲月裡此地不斷有災亂輪覆,鬼魅是現實,參差在民雄歷史裡,若老屋磚牆裡的風痕和雨跡,週而復始的自然融入本地,然後成為歲月餘脈。「火燒庄」後來更名為「好收庄」,人們賦于村落深意,期待大有好收之景,村民在皋壤中對話現實的生活,當我處在2021的時空回望歷史中的豐收村,望見的卻是現世生活裡一個個靜謐安詳的靈魂。
民雄這片土地迸散豐富地景,搖曳著豐富的歷史光影。走過戰火與離亂,看見豐收村牌樓仍以靜謐的眼神注視著行人,演繹一片濃郁的土地情牽。
五穀王廟自1693康熙32年鍾姓移民在此建廟,主祀五穀聖帝神農炎帝,從祀開台聖王、土地公等神祇,一種傳統文化裡的追思、謝恩及與天地對話的信仰投射,因著三疊溪的水源,豐收村年年五穀豐收。五穀王廟,戴潮春之亂遭劫,一場丙午大地震倒圯,光緒23年重建,它在兵燹與地震中穿過無數的黑夜,一次次重生。農曆4月26日是五穀王神農炎帝的聖誕,是豐收村的大日子,青銅鑄的香爐瀰漫祈願的香煙,在時間遞嬗中伴隨村民走過歷史三百年,寺廟靜謐的空間中,諸神端坐沉思,飄浮著村民心中的寧和世界,在現世與未知的祈願中,共構出現實生活中的虛擬情境。門口的石獅,浮顯出些許舊態,天光雲影間領受時間的力量,它迎送過許多村人的祈願,春寒蹭過,夏日風雨雷暴鬧騰過,它仍展現著不變的威嚴,望盡塵世一切哀樂事,任它隨風而去。
人事變遷若四季流轉,春來冬萎,笙歌散盡,一切的地景物景也全變了。談著這片從小大老互為依存的紅土地,老農鮮活地敘事當年:五穀王廟地產廣裦,1898明治31年,總督府公佈「台灣地籍規則」、「土地調查規則」,莊民在重稅的憂慮下,爭相將地產設於五穀王名下,乃使得廟產廣達170多公頃。1920年代那兒還是一大片蔗園,往東興村方向綿延…。
民雄東北角的三個村落:東興村、三興村與豐收村,日治時代三者皆屬於打猫東下堡,總督府「農業台灣」政策,以糖業為殖民經濟大宗,今日中正大學這109公頃土地,原是陳厝寮台地上的甘蔗園,是屬於虎尾糖廠原料採集區場域。農曆12 月甘蔗收成的季節裡,農場工人總在這個季節,駛著一輛輛牛車拖著甘蔗到山腳下陳厝寮好收農場辦事處,20世紀初的昔日,水牛步履顢頇,即使細雨使天地轉為昏黃,道路旁的野薑花依舊浮散著農業社會裡舊夢般的花香…。
成立於1912年的好收農場,昔日陳厝線鐵路是運輸甘蔗的專用線,每一天會有兩班五分車將甘蔗運送至大林糖廠。好收農場那一片紅土台地,曾經營造日治時期農業民雄的盛世豐腴,糖廠高高的煙囪冒起裊裊白煙,四逸糖香。古老的五分車已停止行進,鋪設成為現在的大民南路,1989糖業,陳厝線五分車用煤灰在歲月的胸口塗抹日暮的蒼涼,拆除了的鐵路線一如地圖上被塗抹消失的一縷線,畫上了歷史的句點。
好收農場辦公室,今昔光景大不同,它像無力的老狗蹲在荒蕪的時間裡,零落在鳳梨田圍繞著的紅土上,唏噓一去不回的時代。凜冽12月,夜露敲響那逝去的風華,老牛喘息聲依舊低盪在風中…。
秋雨逗留在20世紀的末葉,過往的人事時而晶亮、時而渙散,然後消失在恍如貓眼的歲月裡,陳家洋樓前的老樹仍氳醞著碧綠一如往昔,玉蘭花香深化夜裡的沁寂…。
昔日治時代民雄街肆酒家共有十二,生平歲月中庶民文化融融。現代化洋樓共三,分屬於三位何姓、劉姓與陳姓阿舍,命運為民雄敲門,紛紛在1920年代建造屬於當代富豪鉅子的豪邸。坐落於豐收村的陳家洋樓,走過歲月,見證陳家歷史,這棟源出總督府設計師手稿之作,辰野式風格的洋樓,訴說一段日治時期民雄豪紳宅邸故事。歷史之浪搧起波濤,政經宴席上的主角變異若走馬燈,不斷換盞,洋樓曾經繁盛的雕砌與擺設,走過華麗,終究淪為一場典故和記憶。
陳家洋樓傾聽歲月撫過的窸窣 ,日日夜夜,今已歸屬為五穀王廟廟產,院落中的綠色汲水機,古老的身軀爬滿歲月的苔癬,它像時間的船錨一樣,緊繫著這塊鄉土,告訴我們曾經多姿的人事物,一鏈接一鏈,在雲天之下懷想那些穿行五穀廟前的耕作者、燒磚者與離去的故人。
歷史如浪潮,投射一段東興村人與水搏的歷程。昔日缺水的農計,日子成為荒涼的黑白,東興村人生活掛著宿命的破網,缺水是 同一命運,村人各自表述。農曆三月初三日葉子寮圳頭邊上帝爺廟祭祀活動,玄天上帝消厄解困,治水禦火的神力傳說不斷。農業時代裡,有水便有希望,東興村水源時而不足,農人只能向虛無尋求答案。葉仔寮的埤嘴每年的圳頭祭,祈雨,成為村落大事。圳水與地下水決定本村的生計,上帝爺廟貯立於天光間,洗盡兩百年湧動的流雲若洗盡村民無限的心事。
東興村昔日以麻竹筍與柑橘為經濟來源,今日是民雄鳳梨重要產區。山崙邊亙古湧溢的泉水曾是村落飲用與灌溉的水源,近年水源枯竭了,生活變形得像失去水分的葉子,便要走向消亡。生計所需,紅土台地上的東興村、三興村居民轉而種植鳳梨,嘉106縣道兩旁,一望無垠的鳳梨田,由東興村綿延至的三興村。鳳梨由紅轉綠,表面結瘤成了鳳梨花,當身姿轉為金燦燦的黃,果實就可以採收了。北迴歸線附近向陽的民雄具充足的日照, 鳳梨2月結果6月黃熟,像鍍了層微泛的金光,引發舌尖酸甜的垂涎。旺來山的鳳梨酥香甜中含蘊了生活的味道,七月夕陽和鳳梨花金燦燦的黃一起碎落在這山崙邊紅土丘村落,在安穩的現代歲月裡,陽光暖如一朵朵盛世微笑。
嘉106縣道銜接大學路,往昔的甘蔗園成了學術殿堂,這兒曾有兩百多棵綠色行道樹,關於它的過往,有一段段2020以前的敘事…。
1928京都御所的紫宸殿昭和三年的御大典,裕仁天皇舉行登基大典,一只來自總督府的命令,臺南州遍植133里的綠樹,嘉義郡民雄庄,今日東榮、豐收、三興村綿延四公里的綠蔭是日治時期強制勞動種植的舊蹟,一種昔日殖民印象軌跡在歷史記憶裡遺留。民雄鄉豐收村種植芒果樹,每年夏季芒果纍纍,那是老一輩1920以來的印象,日治時代總督府熱帶南洋夢的追想曲,在一株株的芒果樹裡摘植。1930年代的南進政策,民雄成了彈藥庫、神風特攻隊的基地,1945日本帝國氣數將行至盡頭,美軍五月18日的B-24轟炸機在黝暗的民雄打開了一雙血紅色的天目,大學路行道樹像一彎綠色的巨大臂膀,遮掩了飛行員的視野,安全保留了庄頭…。
老農說著那一片被移植的芒果樹,有時想得久了,直疑許多歲月中事,不過是一場場虛夢。目與雲齊,沉默半晌,老農追思那一片綠色行道樹,慨然嘆道:「有一棵是我多桑當年親手栽植的」。那是台灣殖民的歷史記憶,也是民雄人舊時鄉土空間記憶,2020一把圓鍬,替移植的百年芒果樹蓋上新土,在中正大學校園…。
大學路上那一段四公里長的綠色行道樹,是許多民雄人地方空間與歷史記憶的共同延展,芒果樹、黑板樹鬱鬱融成的那一片綠,曾經東風臨夜,月色如鏡伴隨夏蟲唧唧,曾經和風澹澹的清晨夾著滿路綿延的鳥聲啾啾,豐收村的四方田間稻香融融,村人目光溫穆充滿暖意,一切盡融入天光,漫生出一派大學路的靡麗。
老樹第一批的移植是在1980年代,因為在五穀王廟捐贈的土地上成立了中正大學,三十年後群樹再次會面,異地重逢的這群老樹無語,始終只能是聽任人類擺佈的布景。它同民雄人共處了一個世紀,不算短的歲月站在大學路,總以最自然、平凡的顏色,隨鄉裡人深呼吸,奈何一只政令落得滿盤落索,這群老樹被迫離去大學路,移植往中正大學校區。北風掠過,這兒竟稀疏成一片寥寂的灰澀,在許多人的記憶裡它曾經被描繪得熠熠生輝,暢暢春日裡隨群樹泛過東風,盛夏芒果黃時節,雨滴滴瀝著果香,老樹群看過雲澹天青,任人化灰成塵,那一排碧綠總委婉倔強地守候著民雄一隅。2020粗魯的干預,沒有峰迴路轉,政治的僵硬炎涼令人喪氣。無聲,成為它們唯一的 抵抗。滄涼的身軀禁錮在新植的土地上,縣長說:保活五年…。
夜仍舊來臨,時間的槌子在老樹身上鑿著年輪。歲月在陳家洋樓鋪上一些雨漬,一樂酒家的過往投射許多故事,2021一個新民雄向我走來,我依然記得那老農手邊黃澄澄的一片香甜。
作者簡介
執業律師30多年,同民雄緣續四十餘載。二姐嫁為民雄婦,碩士讀中正。大學路中島的老樹,兩旁的鳳梨田,數十年記憶如斯。人事更迭,亦如老樹,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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