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二十多年前的打貓,空拍照片裡的校門口對面,現今學生暱稱為「大吃」的區域,竟籠罩著廣大碧茸茸的荒草密林。
2020「民雄印象」在地書寫徵文比賽二獎得獎作品
作者/王隆運
若不是高普考試幸運分發至中正大學,民雄於我而言僅是個遙遠的灰色地名。生於高雄,長於台中,大學台北念書的我,都市生活了數十載,初入此鄉的印象是一條漫悠悠的灰色聯外道路,坐在晃蕩蕩的車上只覺柏油路與茫茫田野無盡延展,引領通往未知的神秘境地。在車停之前,意外瞥見了分隔島上的石貓塑像,見其頭戴學士帽,手捧開卷書,逗趣中藏有幾分莊嚴的期許。那時我尚不知民雄昔稱「打貓」,源於平埔族原住民的社名音譯;更不識此鄉實乃文教重鎮,境內網羅三所大專院校,文物古蹟林立。我只是發呆揣想,這隻灰色石貓像,若是彩繪加身,會是什麼色彩?即將客居此地的公務生涯,又是何種顏色?
生活始於綿長的大學路,坑洞柏油灰與夾道濃蔭綠是每日騎車前往民雄市區覓食的必見風景。後來識得打貓之名,也不顧音譯還是意譯,總把此路想像成一條蜿蜒擺動的灰色貓尾,彷彿追索著半露半掩的迷藏灰尾巴,就能直探貓兒真身。後來同事介紹,「這隻貓」東北面太平山脈,東南臨阿里山系,猶如雙龍盤踞環顧,心中竟浮現一幅「遊龍戲貓,貓戲靈珠」的奇幻異想。
對觀光客而言,這顆靈珠無疑是黑與白,黑的是陰翳森然劉家古厝,又名民雄鬼屋;白的是鵝毛肉包美佳餚,俗稱民雄美食正宗。但如同台中人不去宮原眼科,只在送禮時才想起太陽餅一樣,民雄當地人亦罕言黑與白。我未嘗走訪民雄黑,但首到之日曾與家人共進民雄白。鵝肉亭街一位難求,比起鮮甜令人流涎的鵝肉全餐,老闆娘的殷勤好客,是記憶中更純白明淨的美好印象。那時她奔上走下,不斷調擬挪移坐位,似乎深怕讓我們多等待一分半秒。望著黑壓壓的滿屋人潮,只覺我們是飢轆轆等待發落餵食的鵝群,傻楞楞不知何時才輪得到好好餵食一番。沒料到一會兒工夫,一家人已圍著紅色圓桌飽餐一頓。
有一陣子很著迷日本人對傳統用色的命名:海松色、裏柳、瑠璃紺、千歲緑等指稱,即便不知現實對應為何,咀嚼文字竟也有種如見其色的光影印象在心中泛起。對我來說,民雄綠是隧道綠、蔥蘢田疇綠、芒果樹綠、竹綠蛙綠、初春小葉欖仁嫩綠,亦是迢迢百歲綠,是一種大智無言、深厚篤實的綠,正如那日治時期植栽的夾道百年芒果老樹,穩妥妥如樁木扎入土裡,守護見證了斯土;又像是直挺挺梁柱屋椽,肩起民雄的青碧藍天與歷史記憶。盛夏時節,蟬音響徹好似能震動綠葉,總會見到手持捕蟬長竿的村民,窩身於青樹綠蔭下,有時仰首搔弄著老樹枝幹,有時俯身撿拾地上累累掉落的果實。騎車外出得放慢速度,小心閃躲,我羨慕起他們的悠哉,懊惱傷懷著尚未達標的工作季度KPI。
中正大學每年皆會舉辦校慶活動,「逢五遇十」更會擴大辦理。我來時適逢二十五週年校慶,雖然錯過了璀璨的煙火表演,但見到了創校之初的老照片。那是二十多年前的打貓,空拍照片裡的校門口對面,現今學生暱稱為「大吃」的區域,竟籠罩著廣大碧茸茸的荒草密林。學生見之無不詫異,總覺中正偏遠,不料層層綠色外當年更有重重綠色。建校初期便落腳中正的主任娓娓與我道來,像是緩緩吟唱著一曲悠悠的鄉村老調,莫覺三興地遠,當年豐收五穀王廟捐地,開荒大學路,屋舍零星,人車寥落,紅磚校舍起高原,黃土邊緣崇文教,便是堂皇中正大學城。
泛黃照片裡的校樹新栽,矮瘦嬌小,無法遮蔽艷陽,與城外足堪合抱的芒果樹綠蔭形成強烈對比。當年的師生,是否在陽光如沸水的酷暑中,企盼著似墨色一般濃厚的綠意呢?去年中正歡慶而立之年,三十時光冉冉,校樹草木如今亦苒苒,每日徒步上班,我總是步入婆娑的綠海,偶爾還會見到工人粗暴修剪著過於繁茂的綠枝。校園的樹木蒼翠了,但大吃區域的行道樹卻在近年難逃斷頭的命運,大學路上的老芒果樹近月亦紛紛移植至大學城內。移除蓊鬱綠蔭的大學路翻新拓寬了,深灰色的柏油路新鋪,雖有經濟開新的繁榮氣象,我卻懷念起那條有點不便的分隔島道路,像是宮崎駿動畫龍貓中的姊妹,尋找著那條往後僅存在於自身記憶印象中鬱鬱的綠色隧道,那是通往另一個桃花源的入口。
至於民雄紅,依日常與非常則可分作淡色與濃色。濃的為大士王爺紅、慶誠宮紅、文教古蹟紅、表藝廳紅、鳳凰花紅、番茄寶石紅;淡的是外牆磚紅、赭土紅、夕暮晚照紅。三興村內百餘頃土壤因含鐵質,顏色赭紅,名曰紅土。中正建校伊始,建築事務所即以此靈感設色,定調主建築群皆為紅磚色系,並輔以水天白色。紅白交相映,加之以獨特造型,有的是巍峨金字塔,有的是高塔扶雲牆,矗立於青青綠樹、茵茵碧草間,獨具美學風格的校景曾勇奪全台票選最美大學,而每位中正學生的手機裡,似乎總珍藏著幾張寧靜湖畔的夕暮殘紅晚照。
我的工作處所為一幢地下一層、地上八層之典雅紅樓,在此處我與無數學生相遇,然後分離,如同日昇月落的軌跡。每日清晨,我喜歡拉開宿舍窗簾,讓陽光熟練地攀爬進室內,我亦嫻熟換上前一晚備妥的襯衫與西裝,偶爾煩惱是否繫上淡粉紅領帶。起初這身似乎過於正式的裝束,總招來旁人熱情關切,我總打馬虎眼聲稱櫃檯服務正式點也沒什麼壞處呀,羞赧說出口的,其實是我早已決定以此旁人看似隆重的每日儀式,迎接那如今外牆雖已些微褪色,但卻十足令人心安的磚紅大樓,我首選的工作場域。
於我而言,民雄紅是儀式的顏色,交織著平淡日常卻不可或缺的生活節奏,以及包裹著濃烈思緒的非常節日慶典。每年時序近六月,燠熱的太陽炙烤著大地,紅樓廣場前的大片鳳凰木群扶疏,偌大凝翠的樹冠像是通過了熔爐鍛造的考驗,冶煉出一身太陽金光,燒鍛出了千萬株大紅花蕊。這是大學城別具意義的紅,美好燦爛但又傷感的紅。
溽暑蒸騰匯聚成焦躁的雲,一個不滿就要用暴雨宣洩怒氣。我仍記得那場偷襲人的午後驟雨,大紅花瓣遭疾風雨彈無情擊落,鋪遍了廣場兩側的水泥走道,像是一條紅色地毯預示者即將舉辦的典禮。兩三位學子問我畢典當日在否?堅持身著學士服與我合照留念。身為一名居於幕後的職員,即便只是被幾位學生這樣惦記在心中,也是一種小小的成就,那是種淺淺淡淡的,如朝霞晚夕般美好的回憶。在在在,好巧好巧,當日剛好排到我值班。下次回來民雄前要先跟我說喔。客居於民雄的時光不覺間竟已足夠讀完一輪大學外加研究所,如今舊客送新客,年年看鳳凰紅開遍,我知道,不久之後學生將如候鳥大規模返鄉遷徙,其規律之必然精準更勝每年的鳳凰花振翅,屆時大學路又將車音冷落。
若謂鳳凰紅是離愁的顏色,大士爺紅則是人聲擁簇的喧喧祝禱。最初只是工讀生在耳畔慫恿,直似有業績壓力的業務人員,說什麼大士爺廟會要趕緊去搶購便宜又斑斕的雨傘。後來方知,雨傘與大士爺傳統祭典實無任何淵源干係,是一場傳得熱火火、美麗的商業誤會。大士爺廟為三級古蹟,供奉觀音菩薩,相傳鬼月期間化身為鬼王,鎮壓普度野鬼孤魂。每年農曆七月初一,以紅緞塗大士像身,誦經度化無祀亡靈,之後則有所謂的「蘭盆勝會」普渡祭典。我對大士爺紅的印象始自為期三日的廟會文化祭,某日驅車至民雄市區覓食晚餐,赫然撞見一門高聳樓牌矗立,上頭寫著「恭祝大士爺聖誕千秋」,週圍閃爍的電子花燈有些刺目;下方黃紅的交通告示標註「禁止通行」,我只得下車徒步查探。燈火通明的窄仄街道高掛一列列大紅燈籠,像是一隻隻的紅色錦鯉游於天際,人聲鼎沸,甚是熱鬧。說來慚愧,不喜人潮擁擠的我並無打算觀察逗留太久,認定只是尋常的夜市集會吧,沒啥特別新鮮處,便欲撤退。離開前瞅了一眼紅通通的市街,此後大士王爺總是與大紅印象相連想起,好似小時候看到紅色錦鯉就會自動投下販賣機的飼料般,那樣彼此不可分割。
某次中午用餐與同事閒談到此事,篤信宗教的他,熱切與我分享,他是如何誠摯耐到火化大士爺的升天儀式高潮,甚至還在鞭炮聲中一路追隨到新港。我想像著香火煙霧裊裊,熊熊的烈火燒得民雄夜空焰紅,驟然想起曾受他邀請一起至新港恭迎媽祖遶境。終明白,那晚匆匆逃離大士爺燈籠紅,並非不喜擁擠的人潮,而是隻身其中有種耐不住的孤單,像是色彩學的原理,顏色在黑色背景上會更顯鮮豔;而寂寥在那夜人群中則加倍深沉。往後的日子,他總邀請我走訪民雄景緻,我們曾一起至紅樓庭園、中式傳統風格的民雄表藝廳看舞台劇,並在深夜結束後偕同至民雄紅滋滋宵夜攤大啖四川滷味。從此我心底的民雄紅逐漸豐富,像是永遠探不盡、賞不完的絢麗彤霞變化。
百餘頃的貧瘠酸性紅土,歷經改良,而今已成沃土龍田,眺望過去是一碧遍植鳳梨的山野。民雄黃是金鑽鳳梨黃,是初春的金色風鈴木黃、夏季的阿勃勒黃,是冬季的小葉欖仁葉落黃。是旺萊山鳳梨酥黃,是金桔農場鮮澄果汁黃。對我而言,更是明晃晃、金燦燦的人生新顏色。當初不顧親友質疑,毅然辭去教職,轉戰公務人員圖書管理考科,蝸居在台中昏暗臥房、試題堆中,所幸不用十年寒窗,一朝蒙得閱卷評審青睞,便是黃金榜上有名。志願分發結果公布當日,畢業於中正法律系兼前模型社社長的高中摯友,笑著對我說,你要到鳳梨大學去啦。那時我不知兩者有何關連,只想到素來不喜品嚐酸澀澀、扎得舌脣發癢的鳳梨果肉。
人們對於一地的印象並非永恆不變,曾經意外發現中正首屆的大學部畢業紀念冊,封面題字竟是「蔗田印象」,而未言及半片鳳梨。那時的中正集體記憶大抵不會是鳳梨黃,更可能是碧沉沉的竹林蔗田綠,或許還有幾分踽踽獨行在廢棄糖廠的探險黑。而今四處回望,滿目盡是尖銳的鳳梨葉,農民為其戴上繽紛小傘,抵禦毒辣的陽光。路邊常可見到寶藍色的發財車停駐,一把大紅傘開張於路邊,金黃的鳳梨如精品列隊排開,等待鑑價收購。
三月初春,漫步在舊稱圖文小徑的諸羅藝文步道,步道上巨石銘刻著嘉義名家詩文金句,黃花風鈴木欣欣放蕊,大黃色的花團如繡球高掛,壯美繁密如雲聚雲開,將步道鑲上了厚重的金黃邊框。我想起2015年的蘇迪勒颱風肆虐,民雄大停電,吹垮了電線桿,也吹倒了一半的步道風鈴木,我心疼不已,卻又欣喜著已經開始會為這片土地心疼。隔年黃花沉寂不語,再隔年彷彿是要償還債務,發猛似地綻放,有種不趁早浪擲生命便不罷休的悲壯覺悟。微風襲來,堆積滿地黃花,也不覺可惜了。已走到可以盡觀花滿樹梢,也能慣看花落凋零的年歲了嗎?
再過些時日,阿勃勒便會依約下起黃金雨,那不只是民雄黃,更是與故鄉記憶重疊的顏色。中興大學校園外,綠川人行道旁,每年也是阿勃勒雨落灑遍。夏日返鄉,母親會在那片黃金樹下等我回家。我曾經以為人生就是要如串串金花般耀眼令人仰望才是勝利組,總是競逐著什麼。某次農曆年節後返歸民雄,首次乍見冬日的小葉欖仁黃褐枯葉落盡,綿延織就出一道極美的雙色地毯。我不願說是民雄此刻有了異國情調,反而覺得定是國外異域有了民雄風情。踩在上面脆脆的,發出嘎滋嘎滋的聲響,心情卻軟軟的,像是初春新抽的小葉欖仁嫩芽。原來平日看似只能掃入大黑垃圾袋的枯葉,也能有屬於自己的金黃寶地。從此我學會跟著打貓四季運行的節奏,放慢了步調,用著自己的速度緩緩向前,學會面對生命中不可言說交換的蕭瑟。我從未在這些民雄黃中拍照打卡,倔強地堅持要以自身肉眼記憶顏色。
暮色時分,6187臺中客運駛出校門,分隔島上的石貓塑像隱隱,幾簇草莖似乎要掩蓋石身了。熟悉的灰色石貓,熟悉的灰色聯外道路。歸鄉路上搖搖晃晃,想起母親多次關切,打探似地推敲我的心思。中興大學有開缺嗎?何時調回台中呢?別擔心啊,我有在注意。我小心揀選答覆的語詞,希望也能像撿拾幾瓣令人喜悅的風鈴木黃花一樣。也許我該折一片民雄的月色回去,讓母親安心也看看,那抹有著近似故鄉的月光顏色。
作者簡介
國立師範大學國文學系畢,現服務於中正大學圖書館,喜歡打貓的寧靜與悠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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