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著風，呢喃
2022「民雄印象」在地書寫徵文比賽三獎得獎作品
作者／陳雅雯
記憶中，那是一段斑駁的童年。像是透過萬花筒看世界一樣，每一隅都是各種繽紛的色彩，紅的、黃的、綠的、藍的、紫的……；連時間也在恍惚間變得緩慢，像是點下慢動作播放器一樣，手腳擺動的動作、心臟跳動的節奏，片段的記憶、零碎的情景，來回穿插而後串聯成腦海裡最揮之不去的過往。
嘉義的早晨總是被陽光眷顧，像是參雜金色亮粉一樣的光線，糝在翠綠的樹葉上、爸爸新買給我的綠色自行車上、隔壁帶有黑白毛色斑紋的狗身上、我的肩，與倒影上。我喜歡沿著家附近蜿蜒的巷子散步，掠過眼前的是鮮紅色的郵筒，隨即是賣魚賣水果的攤販，接著又是一群忙著互相道早安的老婆婆們，從小敏感怕吵的我，卻總覺得嘉義早晨的嘈雜聲是一種安穩的氣息。
小時候家裡是務農的，因此在我有記憶以來，那輛漆著藍色的小貨車就已經存在了；小貨車的前頭只有兩個座位，有時候副駕駛位也會擠上兩、三個人，小貨車後面長長的身體是可以載貨物的，那時候除了用來運送耕種稻田的器具，同時也是用來載家中四個小孩的；每年夏天，正值炎熱的時候，阿公總是開著這輛水藍色的小貨車，載著我們去他工作的地方，放眼望去會看到一整片綠油油的水稻田，而我們的工作就是將空洞、沒插好秧苗的地方重新填補秧苗。夏天中午的太陽是會嚙咬皮膚的，嚙咬後的皮膚總是會紅腫刺痛，因此我們總是趕在太陽尚未甦醒時，穿戴好竹製斗笠，然後將俗到不行的卡通圖案衣服塞進褲子裡，就這樣四個土裡土氣的小孩坐在小貨車的貨物區，帶著半張半闔的睡眼，吹著那專屬於夏天早晨的風，伴著泥土、青草、熟悉的氣味搖搖晃晃的一同進入夢鄉。抵達目的地之後，阿公會輕輕把我們搖醒，還想繼續睡的我們只能強忍著睡意，將鞋子脫掉，沿著稻田旁的小水溝，慢慢的走進稻田區，然後將雙腳踩進水稻田裡「嗚呼！」至今都能感受到那沁盡心底的冰涼，像觸電般從腳底滲入心底；踩在稻田裡是會慢慢陷下去的，泥巴軟爛卻又充滿張力似的，能夠清楚感覺自己的雙腳正被緊握著、放開，而後緊握，我感覺這片土地正在呼息，而我同在。踩進水稻田裡後，阿公會讓我們的小手緊握著秧苗，半彎著腰找到需要填補的空洞，輕輕的用指頭挖開一個小洞，將秧苗埋進土裡，然後用手掌輕輕的將兩邊的泥土靠攏、壓緊，小小的秧苗就填補好了！此時心裡好雀躍，默默許下願望，希望他能長出好多香噴噴的白飯，心裡的感覺很踏實。偶爾我們也會在田裡打起泥巴戰，通常是哥哥先發起的戰爭，拿起帶有水溝臭味的汙泥丟向我們這些敵軍，有時候太過耽溺於這樣戰爭，甚至會發生滑倒的慘況，整個身體撲向水稻田裡，此時的身體與大地完美融合，衣服瞬間被染上一層黑灰色的泥巴，此時的我們相視一笑，想當然爾後果就是被阿公臭罵一頓，回到家也免不了被媽媽的「竹筍炒肉絲」教訓一番，但年幼的我們不會去想太遙遠以後的未來，因此總是無憂無慮，至少在災難降臨之前。
在稻田裡奮鬥一番後，通常會先回家洗澡，換上新衣服後，阿公依舊開著那輛藍色小貨車，穿過鄉間田野，帶著我們到民雄大士爺廟拜拜。廟的附近總會擺滿各式各樣的攤販，臭豆腐、炸粿、糖葫蘆，還有我最期待的珍珠奶茶，大大的眼睛容不下其他東西，轉呀轉呀盯著各種美食，肚子早已迫不及待塞入山珍海味了，但阿公總是會讓我們先去廟裡拜拜，才能買這些吃的。走進廟宇，眼前裊裊升起的香火，神奇地讓整間廟宇的步調變得好慢好慢；而空氣中瀰漫香火的味道，隨著風一陣一陣的拂來，拿起手上的香跟著阿公向神明拜了拜，小小的手掌因為舉著香太久而留下了深淺不一的粉紅色印，鼻子湊過去還能聞得到淡淡的香火味。虔誠的拜完各尊神明後，阿公會帶著我們到垂涎已久的廟前美食攤吃上渴望已久的美食，首先是熱騰騰的麵線，剛端上桌時會冒上陣陣白煙，吹了幾口之後送進嘴裡，咀嚼幾下後讓滑順的麵線自然地滑進胃裡，瞬間暖了起來，細長的麵線與帶有酸甜鹹香的麵線湯一同入口是再幸福不過的事了！吃完鹹食緊接著的是糖葫蘆，新鮮的小紅番茄外層裹著薄脆帶有琥珀色澤的糖衣，咬開那甜滋滋的糖衣後，隨之而來的是小番茄在嘴裡爆開的酸甜冰涼感，小孩們你一口、我一口的，彷彿這串糖葫蘆是人間美味一樣。環顧四周，便發覺民雄的街上好擁擠，是許多街坊鄰居買菜、聊天的地方，而唯一寬廣的道路只有乘著小藍貨車一路駛來的路了。
在嘉義土生土長的我，是出生於嘉義太保的，但與民雄的連結卻又是那麼深情、溫暖的。除了阿公常帶著我們到民雄廟宇拜拜、吃美食外，依稀記得有一年親戚家在民雄舉辦喜宴，邀請阿公去參加，那時候我吵著要阿公帶著我去，心想著如果去參加一定能吃到這輩子沒吃過的美食吧！出發前的那一天，我自己要求媽媽給我穿上最愛的那一襲純白色小洋裝，洋裝外層是蓬蓬的薄紗，一層疊著一層，上頭還點綴了幾朵小花，我快速的原地轉了好幾個圈以示滿意。那時候小藍貨車便是我們的全部，因此就連參加婚宴這種重大的喜事，還是需要小藍貨車的幫助；阿公坐上主駕駛位，我則跳上副駕駛位，阿公總會叮嚀我繫好安全帶，帶著喜悅心情的我總是坐上車沒多久就會倒頭大睡，身體與頭隨著車身搖搖晃晃地擺動，就這樣安心地做起美夢；不知過了多久，我從甜美的睡夢裡漸漸甦醒，這才發現目的地尚未抵達，阿公找不到參加喜宴的位置，記得那時候根本沒有智慧型手機，就連身上也不會隨身攜帶地圖、指北針，因此不知身處何處的爺孫二人只好打電話求助認識的親戚朋友們，沒料到阿公在民雄繞啊繞，先是經過民雄的工業區，看到了幾個食品工廠，有幾台大貨車行駛在周圍「哇！這幾輛車不知道要比這輛小藍大多少倍了！」我心裡充滿好奇與驚嘆，不過沒過了多久，我驚訝的情緒轉為憂慮與憤怒，因為那時候的夏天不僅炎熱，更是毒辣的嚇人，我被曬得臉上泛起紅暈，肚子也空的咕嚕咕嚕響，這時候的我把嘴巴嘟了起來，翹得比天還高，期待已久的辦桌喜宴美食似乎成了泡影。後來忘了怎麼處理後續，只記得幻想中的辦桌美食變成了眼前的一碗雞肉飯，還有阿公為我點的我最愛的蚵仔湯，印象中那碗雞肉飯是那麼的香甜軟糯，鹹甜的醬汁淋在熱騰騰的白飯上，我因為餓了好久所以趕緊扒了一口飯，嘴巴一下子就被香氣四溢的雞油抹上了油亮亮的唇膏，彈牙的雞肉與雞汁飯在嘴裡蔓延形成一種絕妙銷魂的滋味，吃了好幾口飯之後，這時搭配鮮黃色，醃製的酸爽脆口的黃蘿蔔，我都稱它為「瓜瓜」，它就像是沙漠中出現的綠洲一樣，瞬間帶來源源不絕的希望，讓我再吃好幾碗飯都沒問題！記得那時候阿公看著我，眼裡滿是寵愛的將自己碗中的雞肉飯分給我吃，爺孫倆就這樣肩並肩坐在有點老舊的小吃店裡，一大一小的背影，濃濃的爺孫情；即使最後沒有吃到滿滿一桌的山珍海味，但那碗雞肉飯卻令我至今都不曾忘懷。
細數過去的日子裡，大多數都被與阿公乘著那輛小藍貨車走遍每一個地方，春天的萬物甦醒、夏天的生生不息、秋天的多情感傷與冬天的凋零蕭瑟，坐在小藍貨車上，被各種帶有不同情緒的風撫摸稚嫩的臉龐，乘著風細細呢喃了整個四季。後來阿公的身體每況愈下，直到一天凌晨阿公因為喘不過氣送去醫院，阿公躺在病床上，我緊握他的手成了阿公最後一次留下的溫度。後來，那輛小藍貨車也被家人變賣了，因此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只能以追憶的形式想念和阿公到水稻田、大士爺廟吃喝玩樂的那些童年了；直到後來有機會能考上中正大學，和民雄的連結才能再次接上。再次來到民雄，熟悉的氣味中混雜著童年記憶的味道，從前的街道也多了一種新時代的氛圍；喜歡緩慢步調的我總喜歡穿梭在民雄的各個巷子裡，每一次的散心總能有些新發現，用眼睛、鼻子以及感受將這些默默的記下來，藏在心裡最重要的第二層櫃子裡，想念的時候便會翻找出來，而後回味。
記得那時候很想告訴阿公，我考上民雄的中正大學，是我們許多回憶的匯集點，我想要他再帶我去民雄吃一次雞肉飯。「中正大學的校園很漂亮，有一個很大的『寧靜湖』，沿著湖水行走會感覺自己好渺小，周圍的花草都是如此的美麗，我也好想讓阿公看看！」我記得我曾將日常的瑣碎像這樣寫下來，把願望寫在那本帶有牛皮封面的筆記本上；在民雄的日子，我反覆將斑駁的古蹟、熱鬧的街道、清新的空氣、熱情的人情味……放進心裡咀嚼、享受，每個最平淡的日子都慢慢地在我的人生經驗裡留下不同深淺的痕跡，讓我能在夜裡淺嚐，然後安然入眠。
記得那個夏天，空氣中混雜著汗臭味、玉蘭花香味、以及嘉義獨有的泥土味；乘著小藍貨車，眼前的風景形成一束一束飛掠而過的色彩，眼睛不斷承受那紅黃綠藍的繽紛，手裡清涼的冬瓜茶與消暑的蘇打冰棒是專屬那個夏天的記號；廟宇裡冉冉升起的香火、手上留下的粉紅色印；耳邊傳來的熱鬧嘈雜聲、彼此相視而笑的歡笑聲……輕啄在心上的回憶，卻像是擁有無限循環的思念，不斷的在腦海裡流動，成為了熱愛世界的證明。儘管心裡仍然想念過去的美好，像是產生了空洞一樣，不過再重溫這片土地時，我將所有的美好、希望，像是當年填補秧苗時的情景一樣，輕輕的用指頭挖開一個小洞，將秧苗埋進土裡，然後用手掌輕輕的將兩邊的泥土靠攏、壓緊，埋下我更多更深切的希望與期許，期待它們能夠發芽並茁壯成長。
入睡之前，腦海裡仍然是那些揮之不去的記憶；是真摯純潔的童年與情感，也是最寶貴的回憶，輕輕的在腦海裡將它們對折再對折，悄悄地收藏起來。我想等我們再次記起時，就乘著風，呢喃吧。
作者簡介
中文系學生，喜歡活在自己的幻想世界裡。真誠與純淨是我的綜合體，文字裡充滿念舊與歲月，是個實實在在的老靈魂。
複審老師評語
- 張耀仁老師：
1、本文文采佳，主要著眼於爺孫情，對於民雄的描述反而較為片面。
2、作者的上乘敘事力，使得本文在描述上增色許多，也因為著墨阿公與自身的情感，因此部分片段動人可感。
3、不過，由於全文著眼於爺孫情，使得民雄的在地特色較無法如實呈現，與本次徵文主旨有部分落差，這是本文較為可惜之處。
- 黃健富老師：
童年憶往之作。能編織語言，化為織錦；自然而然地以討喜姿態，描繪農事經驗、食物滋味、與親人相處的記憶片縷。無論是早晨的光溫、夏天的痕跡，都寫得詩意。這是富才氣的作者，以其溫柔，讓人心折。若要更上層樓，也不妨再思，在豐盈的敘事，典型的人物，以及必然存在的親情普遍性間，如何提取人與地的特殊性？又如何安排聚力，使記憶中的一切，成就更為恆久的形影？
- 楊玉君老師：
作者以強烈的五感體驗作為回憶的主體，牽引讀者進入農村盛夏的光與熱。從鄉村到鬧巿，童稚的情緒隨著對食物的期待及所引發的想像起起伏伏，民雄則是淡淡背景的畫布，家人如經緯線織出了親情的線條。回憶並非耽溺感傷，而是支持成長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