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8事變在民雄的見聞

發布日期 : 2022-06-29

二次大戰後我們好不容易從中國上海回到民雄,在家鄉故居住了不到8個月 ,228事變就發生了。

當時,居住在民雄街的中國大陸人屈指可數,大都是在警察局或是派出所仼聀。事變發生時,他們早已獲悉在其他縣市的大陸人尤其是政府官員以及警察們是被本地人"修理"的對象,因此早就怱惶逃離了民雄。我家大門口對方就是警察局。事變後我看見警察局裡面只有便衣的人看守。街上有帶着曰本軍刀的人佔崗巡邏。除此之外在民雄街上看不出有什麼和平常日子不同的地方。那時我上小學五年級,學校停課了,每天有時間上街蹓躂到處觀望,聽說有一個福州人被捕關在警察局面的牢房就跟著送牢飯的小伙子混入警察局內看個究竟(註:我家門口傍有一家當時民雄唯一的客棧。除了提供旅客住宿,也承辦警察局內關牢犯人的每日伙食)並從住在街頭巷尾的同學們聽到了一些事變進展的路邊消息,尤其是從嘉義巿傳聞過來的。當時人心惶惶,連我們小孩子聽了都很激動。這些消息我相信我的父親一定都知道,因為他的工作在嘉義市,每天還乘火車上下班,我們那時候小孩子 有耳無嘴,不敢問父親在嘉義市內發生的情況,倒是自己從街上聽到了不少令人擔憂震驚的消息:嘉義市區被迫撃砲砲轟了,並有嘉中學生被從嘉義山仔頂打來的砲彈打死;最可怕的是,他的的哥哥,也是嘉中學生,則在嘉義和民雄中間的縱貫路上被中國兵用刺刀刺死;還有,高山族軍從阿里山下來和學生軍聯合,向中國軍開戰了⋯等等。我們真的很躭心這種可怕的事情可能也會蔓延到民雄,因為民雄離嘉義不到9公里,民雄近郊的雙福上也有中國軍駐守的營地。後來,據林啓旭著書 ,嘉義市228受難者人數確實不少,其中最不幸的是,陳顯富(嘉中教員,學生軍領袖),陳顯宗(被刺刀刺死)以及陳顯能(被迫擊砲彈炸死)一家三兄弟都在事變期間死亡。 路邊消息有不少是謠傳,不過我那時候在街上聽到的可是真的有這回事!

日本戰敗後父親先從大陸回台,在台北台灣省菸酒專賣局工作,我們小孩子和毋親回台後,他轉到嘉義分局任職。228事變暴發的起因和煙酒專賣局有直接關連,因此父親特別緊張。據父親後來的回憶,事變發生後沒幾天嘉義市內的政府軍警單位大陸藉官員以及家屬不是逃到紅毛埤就是徹退到水上機場去了。這兩個地方是陳儀軍隊駐守地,但兵力單簿,被反抗民軍團困,民軍完全控制了市區。父親因為職務的関係(任分局總務課長) 每天還是照常上班。有一天他偶然在嘉義街上碰到了他的老畫友陳澄波先生。陳先生當時是嘉義市參議員很興奮又激動地對他說 “劉さん,這是什麼時機(候)了,你怎麼還在睏"。但是隔了幾天之後,父親就聽說嘉義的民軍和髙山族軍開始攻擊水上機埸,並切断供應機場的水電,機場守軍因此迫不得已答應和談。 可是答應和談卻是機場守軍的缓兵詭計!原來中國來的鎮壓部隊即將從台北空運到水上機場了。民軍以及嘉義巿事變調解委員會,完全沒預料到被圍困的機場即將有空降援軍到來,仍然派遣代表團到機場談判。可憐的代表們,不知道此去和對方談判是個陷塀,一到機場立即全數被扣押入牢。 最令父親吃驚的是,沒幾天前才見了面,又是多年常常一起的畫友陳澄波,竟是其中被抓去,後來被槍殺的一位。父親最感慨又難過的是他們被槍斃之日,他也正在嘉義而無意中目睹這幾位嘉義的菁英被扣押在卡車上遊街示眾受刑的情景。他們集體被殺害的地方,嘉義火車站前的廣場,更是父親每天乗火車上下班必經之地。他說即使幾十年後每次經過嘉義車站時就會連想到當時的慘景而心有餘悸!當天,他很恐懼不敢在嘉義車站塔車回家,以徒步走路回家時又不敢走縱貫道路(付近的雙福山是國軍兵營區), 只好繞著田辺小徑走了3個多小時才回到民雄。

二二八事變給父親很大的衝擊,因為有不少他認識的人受到波及遭殃。他在中國大陸的經驗讓他預感到,這次突發性的反政府行動,對沒有政治鬥爭經驗,又沒有組織的台灣人,很是不利。在嘉義除了陳澄波,還有陳復志(黃埔軍校畢業生,當時是嘉義地区國民黨三民主義青年團分團長),番木枝醫師等是同時被槍殺的受難者。事變發生幾年後,阿里山髙山族頭目,鄕長高一生 (也是南師畢業生)也被判刑槍決。父親的台南師範同學黃仲圖先生,戰後從中國大陸回來台灣任髙雄市長,228時也差點沒命。後來黃先生告訴父親説當時他(市長)和另四位高雄市代表到高雄要塞司令部和彭孟缉交渉談判。其中有三位代表當場即被彭舉槍射殺。彭孟緝告訴黃市長"辜念你是我的老師才放你一命"。原來黃先生日本留學後到北京教書,七七事變後隨從北京的大專院校及中國軍徹退到四川,在中國抗日期間當過中國國民黨軍官曰語訓練班的教師,彭孟緝是當時訓練班的學生之一。

(註1  黃仲圖後來在台灣大學任職 總務長,外文系日語教授。   註2 : 據   林啓旭 著 "二二八事件綜合研究" 228出版社 1988,p169頁"高雄市長於三月六日陪伴林介,徐光明,曽凰鳴,彭清靠等要求彭孟緝解除武裝,結果,徐,曽,林,三人現場遭受彭射殺")。

又,父親在中國杭州曰本軍中服役時的朋友蘇仁義先生,台南市人,在1949年底突然失蹤。後來他的家人多方打聽才知道是被警總扣押,坐了十多年的牢,倖免一死。我的大姐夫張清景戰後從日本回來,在台北就讀私立延平大學,228事變發生後,學校被關閉回斗六老家時, 一日突然被來到斗六搜索的中國軍抓走,關牢在嘉義市。幸虧家人奔走花錢託人營救 ,雖然不久就被釋放,但身上帶有的手表錢包全被搶光 ( 擄人勒索贖金? ),又沒錢坐車回家,只好從嘉義走了三十幾公里路回斗六,很慶幸他還能無事返家。

比起嘉義巿內的動亂,民雄街頭在228事變期間算是很平靜。但有一天我在民雄菜市場前看到了幾輌大卡車而且站在車上前方的人正是民雄有名的大胖子,"大胖圍檣仔"。他和一群帶槍或帶著軍刀的人一起站在車上,吸引了不少看熱鬧的傍觀者。他們用擴聲器大聲疾呼要大家支持他們的行動起來反抗陳儀政府貪官污吏。聽說車上這些人不少是新港,北港,溪口等方面來的反政府人士。當天除了市場大街,我也跑到民雄國民學校看熱鬧。原來學校內也有很多活動。在運動場上我看到我的体育老師許騏驎先生正在教導一小隊人做步兵操練。許老師頭戴戰鬥帽,穿著野戰軍服打拌腿,他的穿著舉動和我在中國杭州常看到的曰本兵一模一樣! 我經過五年班教室的時候令我更加驚訝的是,看到何文燦老師也是一身戰鬥武裝,和一些人正在操作一挺日本軍留下來的92式重機關槍。後來我的大姊告訴我當天她也和一些女生到了學校參加民軍的後勤支援工作,煮飯做便當!(註:何文燦先生,民雄菁埔庄人,後來逃亡日本客死異鄉)。那時街頭傳說紛紛,民雄及附近鄉鎭的義勇民軍已集結在民雄,準備攻打雙福山上的中國軍,緊張的氣氛籠窧民雄街頭。果然晚上飯後不久就聽到了外面斷断續續的槍聲 。母親趕盡要我們小孩們躲在睡房床鋪下面,過了一兩小時?外面似乎已恢復平靜了,我們還是不敢出來開燈。

當晚街上發生了什麼事不得而知。後來聽說民軍真的進攻了離民雄東南方只有三公里遠的雙福山駐軍,但對方據高臨下防守,民兵無力攻上,事敗潰散 。父親認為怱促組成又沒軍事經驗的老白姓,竹竿接菜刀,要和有武器裝備的正規軍打戰結果早在預料之中。

228事變後陳儀的台灣警備司令部下令台灣人不得持有槍械軍刀,擁有武器的人要自動繳械。父親為此很是為難,因為他收藏的骨董中有兩把名貴的日本武士刀。他不願把他珍藏的古董送給警方,最後決定把這兩把刀以及他師範學校畢業時被日本臺灣縂督府仼官為國校訓導的制服佩刀,一並埋在後園的土坑地下。十幾年後他再把這些軍刀挖出來的時候這些武士刀都已生了銹,刀柄刀鞘也都腐爛掉了。這些古董没能夠再復舊保留,真是可惜!

民雄距離嘉義水上只有九公里,不久大陸來的鎮壓部隊也開進了民雄。他們看到了我家離開火車站,警察局,學校都很近,又有寬敝的大小廳以及前後庭園,立即要求當為他們的駐扎地。當時家人看到中國兵的到來,都非常驚恐緊張,尤其是從來沒有見過中國兵的伯父家人。軍方的要求不同意也得同意。從此,劉家每天有荷槍實彈的士兵出出入入,以後有幾個星期,家裡的公廳及其他空房成了三十幾個?武裝官兵們的野戰營地。母親說我們實在真倒楣,1945年九月日本軍投降後,我們在杭卅居住的租房,被重慶來到杭州接收的中國軍强制佔用,不到兩年中國軍強佔民家的悪行又在我們民雄的老家重演!
中國軍入駐後我家的客廳成為他們的指揮所。其中有一個軍醫官(胡長眉)不常和軍隊一起外出行動,因此常常找會講北京話的父親聊天。他告訴父親,他們的任務是以民雄為據點,每天到附近鄉鎮(新港,溪口,大林,梅山等地)“追蹤,消滅叛亂匪徒”  ,(即清鄕政策) 。我每天看荷槍實彈的中國軍出外"剿匪"時 便想起 大胖子囲檣仔 。自從中國軍進駐民雄後 就沒有人再看到他了。我一直懷疑 他可能就是被住在我家的中國軍追捕了或者是殺害了的"叛亂份子"之一。

我家被中國軍佔據時,還發生了一件令家人都料想不到的事,那就是駐軍醫官胡長眉和堂姊的戀愛。當時父親和伯父兩家共住一大古厝各住東西兩側 ,中間的大廰共用。軍隊入住我家時堂姊正在民雄國小當代課教師。她大概是想學北京話就常和閒著無事的醫官來往,但日久之後,兩人竟然有了感情。伯父得知有這回事的時候,氣的半死,要趕她出門!因為,不久之前(1946年),台北有一台灣女生陳素卿因和大陸人戀愛未成跳淡水河自殺,成了一件大新聞。所以台灣人的父母都引以為戒,警戒自己的女兒們不得和大陸人交往。堂姊和佔據我家的大陸軍人交往談戀愛,伯父不生氣才怪 !後來駐軍撤離我家,胡長眉也走了。不幸的是堂姊卻在這時候染上了肺結核病。當時肺病是無藥可醫很可怕的傳染病。堂姊生病臥床不起時,幾乎沒有人敢到她的房間探望她。倒是胡長眉,雖然已隨軍離開了民雄, 還常常帶藥物食品來給她打針看疹病怳。堂姐的遭遇真的不幸,短暫人生,去世時還不到20歲。

228事變是台灣近代史上最重大的政治事件。事變在各地發生的経過多少都有詳盡的記述。但有關228在民雄發生的事,卻不見於報端記戴。誰是當時計劃進攻雙福山的領導人,是民雄人或許外地人?有多少人參與,有多少人因此入牢或是犠牲了生命?事過景遷,70年後的今天也許再也無從去究明當時的真相了。

劉兆民 Oct. , 2016  於 Cedar Grove, N J, U.S.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