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廖正詒
舊相簿裡,有一張照片是媽媽穿著黃綠色點點的白色洋裝,坐在鞦韆上對鏡頭笑,從她隆起的肚子可以知道,我當時也跟著一起盪著鞦韆。在我家旁邊的小巷子之前是由水泥鋪成的白色產業道路,正中間擺著四方的人孔蓋,點綴著因狗狗踩上未乾的水泥,而留下來的數個小掌印。一路步行,就會抵達改建前的民雄運動公園,穿過鐵絲網組成的綠色網球場,伴隨著網球大力撞擊的落地聲,轉彎後是有著林蔭的柏油路,右手邊是民雄溫水游泳池,對面是民雄文教基金會,直走到底可以看到大大的溜滑梯矗立。在蹣跚地學習騎二輪腳踏車的時候,常順著這條小路到達公園,當時鞦韆只有三個位置,又只有其中一條是新的鐵製吊繩,孩子們最喜歡搶這個位置,所以這個鞦韆座椅下的沙土最少。緊鄰著旁邊的是長長的石製溜滑梯,左邊是滑道,右邊是小小的階梯,如果從側面看,會發現溜滑梯被設計成大象的樣子,中間還有一個小洞口。爸爸媽媽有時候會帶我去玩,抱著我溜下傾角稍嫌有點大的滑梯,保護我穿著洋裝的小胖腿不會擦傷,也會耐心的教我盪鞦韆。當不得不結束遊戲時光的時候,我會請求爸媽帶我到最後一站—溜冰場看夕陽,高聳的建物留有被遺棄的大舞台和三層觀眾席,面對著由欄杆圍起來的溜冰場,和一望無際的稻田、夕陽,爬到最高的地方,可以更清楚的看到橘紅色的雲彩、戴著斗笠的小黑點騎著機車移動,還有遠方的高速公路上不知是正出發還是踏上歸途的轎車、大貨車。
走出公園可以看到一個大大的白色拱門,隔著大馬路的對面是民雄國中的側門,伴隨著參差的管樂聲、鼓聲,穿著綠白相間外套的學生們魚貫走出,成為我心底那幅高大的形象畫,他們閃閃發光,結伴而行,不需要家長接送,自由又快樂的邊聊天邊走、或騎腳踏車回家。那是民雄國中的活招牌:行進管樂隊,他們會參與堪比廟會遊行的管樂踩街,隔著老遠就可以聽到,帥氣的指揮、濃妝豔抹穿著貼身裙子的舞者、旗手、管樂手、和鼓手,長長的隊伍氣勢磅礡,可以大方地走在馬路中間,車輛都要讓路。在幾年後的民雄鵝肉節,我也加入了遊行的隊伍,那時還沒有疫情肆虐,慶典上的攤販偶爾也停下手邊工作,欣賞著我們的演出。那年,舞台搭在火車站前,四周圍滿了小農特產攤販,受邀前來的我們,最後一站在民雄國小定點演出。以表演者的身份再度踏入母校的感覺很奇妙,我還記得當年和朋友擠在觀眾中,看著隊形變換、樂聲悠揚,眼睛都捨不得眨一下的感覺,而如今我也成為後輩仰望的對象,穿著表演服感到無比驕傲。而放下樂器後,回到家還是得乖乖的拾起書本,因為在比賽中獲得殊榮後,迫近的升學考試也逼迫我們回歸學生的本分,但是偶爾在特別的日子裡,可以撇開永遠寫不完的試題稍作喘息,因為那天是神明的生日。
「咚咚鏘、咚咚鏘」,不管是哪尊神明生日,對還是小孩的我來說,代表的意義永遠是可以「看熱鬧」、有好多水果跟餅乾可以吃。幫著媽媽把裝滿水果的籃子拿出廚房,擺放在家門前的折疊桌上,點香、把金紙一張一張的丟進金爐,等燒得差不多了,嗩吶、銅拔的樂音也伴隨著大鼓聲慢慢靠近。最先映入眼簾的是緩慢行駛的黑色前導車,後頭跟著兩排長長的人龍,他們的臉龐曬得黝黑、脖子上掛著毛巾,汗如雨下的追隨著傳統信仰的腳步,神明的轎子通常會有好幾車,分別由四位壯漢搖搖晃晃、一前一後的癲著轎子,社區裡的媽媽們穿著鮮豔的衣服,神采奕奕的揮舞著亮麗的緞帶,再來是兩列手持嗩吶吹管樂器的樂手,咿呀咿呀的樂聲震天嘎響,不管學生們離大考多近,爸媽還是會難得的招呼我們放下書本試卷,一起看一下遊行表演。長長的隊伍還有超大型的神明護法、黑白無常木偶,大概有兩個人疊起來的高度,重點是,有時候他們的脖子上會掛著用繩子串起來的餅乾,用意是給小嬰兒「收涎」,不知為何,早已不是寶寶的我非常喜歡,曝曬在太陽下、並且經過神明加持保佑的餅乾,就是特別好吃,有一股淡淡的香灰味,在賣場怎麼挑都買不到那個味道。隊伍中還會有播著現代電子音樂的鋼管車,穿著清涼的漂亮姊姊在車上扭腰擺臀,後面接續著的又是另一排吹奏傳統樂器的人龍,新舊交雜的樂聲襯的神明生日更加熱鬧。另外,打擊樂器是由一人在前面拖行、另一人在後面敲打的紅色大鼓、直立式銅拔,厲害的是,節奏從來沒有變快過,維持著一樣的節拍,所以隊伍的腳步也始終如一的穩定,明明沒有指揮卻不會越打越快,說不定他們有什麼神秘的暗號吧!
上大學之後跟北部的室友提起民雄的生活,都市裡的傳統信仰顯然被大型商場、高樓大廈的建地壓到角落,他們從來沒有看過一望無際的田野,遑論金燦燦的「神明生」慶祝遊行,躲在地面下的交通網路,讓他們錯過被夕陽逐漸染紅的大片天空、開出小白花的稻子、因結實累累而低下頭的稻穗、由舊糖廠火車鐵軌改建而成的自行車道,還有對他們來說,非常新奇的鳳梨田紅土。民雄是個比較純樸的地方,生活圈很單純,很多孩子基本上都是一起就讀一樣的國小、升上一樣的國中,一起搭公車到一樣的高中,並且幾乎都在同一間補習班補習,分班對我們來說意義不大,升學更是像在開同學會一樣,認識對方的家長是家常便飯,從小一起長大的我們幾乎都知道彼此住在哪棟房子,人與人的連結溫暖又緊密,沒有大城市的疏離。高中通勤上學時,步出家門,灰撲撲的街道映著清冷的空氣,世界還沒甦醒,早餐店的炊煙卻已裊裊升起,隔著距離都感受得到,鐵板滋滋作響的聲音和香味。在固定的時間候車時,經過我們的是販賣菜燕的的小攤販,用機車拉著商品正前往市場,隨著公車行駛,跟著他會看見定點做生意的雞肉販和烤鴨販,整整三年日復一日,那時候心思都在課業上,以為一切沿路風景都是理所當然,可是當我在年齡開頭變成二的時候回到民雄,發現賣烤鴨的老闆白了頭、市場裡的菜燕攤販換別人經營了、最愛的早餐店易主,成了我不認識的樣子,喜歡的飲料店、麻辣燙,悄悄的從民雄消失,陪伴我長大的書局也人去樓空了,我輕輕的在心裡嘆了口氣,原來我的童年也正步入歷史。公園改建成現代的樣子,在水泥地上用心的彩繪出跳格子,甚至添置了沙坑和彈跳床,圖書館也包覆著時尚的裝潢,明晃晃的,頗有摩登美術館之風。現在的學生也理所當然的認為,民雄本來就有連鎖壽司店、披薩店,和全台最美咖啡店,而我小時候知道有連鎖蛋糕店進駐就開心的不得了,飲料也是買附近的現榨瓶裝甘蔗汁,第一次和朋友叫飲料店外送的時候,我連有分甜度冰塊都不知道。
可是很欣慰的是,有一樣事情沒有太大的改變,那就是「大士爺祭」。高中時急急忙忙地離開嘉義市區的補習班跳上火車、大學時拖著行李箱大包小包的走下火車,回到民雄參與這一年一度的盛事。農曆七月底的時候,在宗教信仰中是「鬼門」要關了的日子,即將舉行普渡法會,這時民雄所有量販超市會擠滿了前來採購的民眾,孩子們可以大肆採買平常不能多拿的糖果、飲料,父母在這時心思都放在供品是不是足夠「澎湃」上,即使已經堆滿了一整車的水果餅乾了,還是深怕不夠有誠意。傳統信仰上必須讓「好兄弟」在回去之前,好吃好喝的供養、祭拜它們,而大士爺正是「鬼王」的化身,維持著它們的秩序、保佑我們。大士爺祭透過豐盛的祭品款待這些另一個世界的靈魂,藉由在祭典尾聲燒掉大士爺紙糊神像,象徵著亡靈已被帶走,接下來的一年平安順遂。為期三天的祭典是民雄難得的狂歡,鄰近鄉鎮的居民也會前來共襄盛舉,也吸引了許多攤販前來,擴展出龐大的夜市規模。以三級古蹟大士爺廟為中心,廟前會搭起遮雨棚,大紅圓桌上擺滿了各家供品,其中不乏壯碩的神豬、好幾隻全雞、全鴨等等,一旁的臨時帳篷內部則展示了民雄信仰的歷史、神像金身,以及在地藝術家的作品。夜晚的街道被萬家燈火映得通紅、人聲鼎沸,所有小家庭、情侶、朋友們傾巢而出,與身旁最愛的人挽著手,另一手拿著食物,享受熱鬧的氣氛。在祭典開始前幾天,我家門前會出現載著燈籠的小卡車,他們架起長梯,將紅燈籠掛在電線上,一路掛到最後恭送大士爺升天的空地,燈籠最密集的地方就是廟前,到了晚上齊刷刷的亮起,把墨色的夜晚揉進幾縷紅光。小時候我一直很浪漫的覺得,只要順著光走,就可以抵達最好吃、好玩,最熱鬧、最懷念的地方。從有記憶開始,每一年的慶典都是和家人們一起度過,打打彈珠,偶爾射氣球、套酒瓶,從一串十元的煎鳥蛋買到一串三十元,還有紅通通的糖葫蘆、會冒煙的飲料,少不了的是我最愛的土耳其冰淇淋、總是大排長龍的印度烙餅,當然還有許多傳統糕餅,像是胡椒餅和狀元糕、雞蛋糕、蚵仔包,台灣夜市必備的珍珠奶茶、炸雞排,甚至一度出現過炸蟋蟀、南部比較常見的田雞湯,還有米苔目等。
每年幾乎都是抱著鼓鼓的肚皮和滿手的小玩具回家,沿著紅燈籠走、離開最亮的地方,也很容易可以找到自家門前的那盞燈,當祭典結束我也回歸我的日常生活,就像每年都會做的一個美夢。夢裡,有懷念的香灰味襯著的是那一片明亮燦爛的快樂,我揹著書包踏出火車站時看到的那一片「紅海」也仍歷歷在目,彷彿是在盛情迎接我的歸來,在想像中我也再度邁開雙腳,走進了紅色的草原中。在逼不得已日漸成為「大人」的日子裡,我只想再次穿上制服,回到我無憂無慮的童年彼岸,再次嚐到已經消失的味道、見到已經四散在人海的那個誰,在想念晚霞的時候登高眺遠,在經過民雄國中時管樂隊隊旗仍飄揚,我也可以墊起腳尖在人群中輕易認出你的大大的笑容。當鬧鐘響起時,我可以再次匆匆忙忙的出門,跳上公車,輕盈的飛往那個紅燈籠通往的地方。
作者簡介
在民雄生活18年,目前是個在外求學的大學生,畢業後打算北漂。
複審老師評語
- 李豐楙:
在民雄記憶中的「鬧熱」,幾乎脫離不了「大士爺祭」,其他的人事物常是圍繞著一一展開:學校活動、從童年到長大離家,其中不可少的就是民雄的土地與生產。在二者的平衡中,如何寫才稱得上妙?同一類題材逐漸反覆出現後,就要看選取的角度,本篇從旁觀而投入的學校演出,而後帶出與「紅燈籠」意象有關的記憶,使之勝任情感的負荷。
- 楊富閔:
本文題目相當吸引人,讀者恍如跟著紅色燈籠的無限延綿,一步一步,緩慢走入作者精心布置的那個「地方」。文章開場以一舊照片起引敘事,通過今昔對照的時空設置,精細刻劃常民生活,其中視覺與聽覺的感官描寫,格外生動鮮明。
- 楊玉君:
作者回顧求學過程,看到了民雄單純的生活圈反而造就了人際的溫暖連結,在漸漸要成為「大人」的身份之際,紅燈籠的意象代表了家鄉的幸福安樂,成為可以一再回味的童年樂土,永情的心靈慰藉。